由于黄尧最近都忙于电影《白塔之光》的路演,采访其实已经改期了两次,最后我们约定来个视频聊天,最重要的是约好喝点小酒,“你就别折腾了,我们开着视频喝点,慢慢聊”。
到了正式采访的那天,美剧《老友记》(《Friends》)中钱德勒·宾的扮演者马修·派瑞在家中离世。这是黄尧最喜爱的一部电视剧,她哭了整整一天。于是采访开始得比原定时间晚了一点,酒没顾得上喝,黄尧红着眼和我不停抱歉她的迟到。
(图/@在下黄尧)
黄尧已经记不清自己看了多少次《老友记》,很多台词和情节已经烂熟于心。最开始她只是抱着学英语的心态打开这部剧,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仿佛她的生活和剧中主角的生活交织在了一起,她总会随手点开一集,让六位主角陪着自己,就像老朋友一样。
“虽然你明知道猝然离世的是一个距离你无比遥远的陌生演员,但产生的悲伤却这么真实和疼痛,感觉就像是一个我的朋友或家人突然离开了。”
有人离开,有人重逢。于我而言,这次的聊天正是我和她这个“老朋友”的久别重逢。
同为佛山90后,我和黄尧的相识始于微时,虽然中学之后我们便再没有交集。10多年前的佛山还不是新一线城市,“明星”“演员”这种新鲜字眼更是罕见,那个时候走艺考路子的学生也谈不上多,即便有,也走的是音乐特长生的方向,然而她就是这样闯出了名堂。
(图/@在下黄尧)
和我的人生有着截然不同走向的另一个小镇女孩,她到底过得怎么样?抱着这个好奇心,我向她发出了邀请。在后来的采访中,她和我想象中的一样——从容、坚定、镇静。
尽管她早已凭借处女作《过春天》获得平遥国际电影展影后。但对于普罗大众而言,她仍然是不被熟知的“那名女演员”。她也并不回避谈论自己:一个真实、没什么流量、平淡的演员。如《白塔之光》的欧阳文慧,喜欢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至少,她享受这个现状:“我挺高兴没人认识我的,我希望出门还是能坐地铁。”
以下,是黄尧的自述。
“其实我骨子里是个非常自信的人”
演戏在很早以前已经自然而然地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我的妈妈在佛山话剧团工作,从小我就跟着她去剧场或剧组,偶尔会被团里的叔叔阿姨带着去演小品和串戏。就这样,我对演戏产生了很浓厚的兴趣。
进入小学后,一直到高中,我都是学校里的文艺积极分子,每次代表学校去演出都能获得不错的反馈,还得过一些奖。可以说从很久以前起,我就一直处于角色扮演的常态中。
但那会儿的我对“表演”其实没有完整的概念,只是觉得未来的我是可以干这个的,所以不自觉也在往这条路走。初三那年,广东实验中学第一次招戏剧特长生,于是我便决定去试试。三年后的高考,我如愿被中央戏剧学院录取。
其实我骨子里是个非常自信的人,在我到北京上大学之前我都是这样认为的。
(图/@在下黄尧)
哎呀,北京哎!一进到学校,比我好看、身材高挑、个性张扬的,一抓一大把。反观我,黑黑瘦瘦,畏手畏脚,毫无存在感,老师也笑称我“柴火妞”,一种巨大的落差感不由得袭来。
刚入学的时候,有听到过这样的说法,说我不是青衣,而是花旦。戏剧学院嘛,相对会比较讲究这一点:大青衣都是台柱子,花旦一般都是演配角的。但总不可能一个班所有人都是主角,总要有人做配角。我当时就想,原来我就是被作为花旦招进来的。不过嘛,花旦也有花旦的重要性,好的配角同样也能够让一部作品大放异彩。
道理我都懂,话虽如此,但那会儿心气高,想演主角却总演不上,交的作业也不好看,表演的门道是半点儿都摸不着,我甚至会质疑自己是否适合这个行业。我内心清楚当时我的能力还达不到自己的期许,只好埋头学习,默默努力。
(图/@在下黄尧)
在学校的那几年我真的很用功,但就是没有“熬出头”,更没有像老师总说的那样“开了窍”。明明其他课成绩都还不错,唯独表演课的成绩,从来没有上过90分。我的老师总是提醒我,叫我不要老用脑子演戏。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老是想着“我要怎么演”、总在脑子里想好一切可能的呈现方式——这些东西是不会生动的。
回想在学校的那几年,我真的有种“鸡头变凤尾”的感觉。本科四年我没有接到别的工作,直到大四下学期我才开始去见组、试戏,于是便有了我第一部戏《大会师》,拍完后我就毕业了。2016年暑假过后,我去中国台湾拍完《转弯之后》又回到了北京,开始不断投简历、试戏、石沉大海的循环。
虽然那段时间没有太多戏可拍,但当时我也没有特别焦虑。因为我很清楚这条路有多难走,并且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得不到是常态,得到了是幸运。我到现在也是这种心态。
(图/@在下黄尧)
我并不渴望成为大明星,有多高的人气。我只想做个踏实演戏的职业演员。何况,我也没有把演员当成自己唯一的出路。我曾经想过:等到在北京实在混不下去的时候,就回广东当个艺考老师吧?生活总是有出路的。
即便是在拍完《过春天》后,我已经出演过女一号,但留给我这个“女主角”的机会依然不太多。有时候会被邀请去当特约演员,有几句台词那种;有时候会去给练习生上台词课。
但不管怎么样,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的点在于:每次该交房租的时候,我总是能有一笔收入刚好交得上。
越过春天,奔赴远方
这几年我在逐步捡回在学校失去的自信,《过春天》是当中最重要的一环。
在正式开拍以前,我已经和《过春天》剧组接触了很久,前后持续了将近六个月的时间吧。有采访说我为了拍这部电影啃了整整六个月的剧本。演员自然是会认真推敲剧本,女主角佩佩和我本人也蛮契合,其实还有个原因——那会儿我确实也没有别的工作。
但是到了正式开机的时候,我还是习惯性地陷入了自我怀疑,排练、围读剧本,无论做什么我都很僵硬。我又忍不住开始焦虑:怎么在好不容易抓住机会的时候又怂了?
(图/@在下黄尧)
幸好在正式拍完第一条后我找到了感觉。那天结束的时候,导演过来跟我说:你是一个好演员,是一个天才。虽然当时我内心只有一种想法:哈?骗人的吧?!导演你安慰人的方式是不是有点夸张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不过我还是偷偷乐了半天,在自我怀疑了这么多年后,终于有人,还是导演,给了我一个莫大的肯定,这无疑是最好的强心剂。
不过嘛,人真的不能太开心,容易乐极生悲。前一天刚被导演夸奖完,第二天我就莫名其妙地爆发了脸部皮炎,一夜之间,我烂脸了。本来不需要化妆的造型,因为脸上那几个大脓包,不得不用上很厚的遮瑕。那会儿我还得拍海上和跳海的戏,海水又持续刺激皮肤。那会儿心里真的很崩溃。肯定还是焦虑的情绪直接影响到了身体,所幸,这份焦虑随着日渐顺利的拍摄平息了下来。
(图/@在下黄尧)
从《过春天》开始,我好像开始懂得应该要如何演戏。你需要把自己放在一个限定的、暂时的空间里,去捕捉流动的、永恒的、变幻的情绪,在这个捕捉的过程里,你就逐渐成为了那个陌生但亲近的人,那个角色就活生生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过春天》对于我而言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并不只是因为它是我刚毕业没多久就接到的人生中第一部主角电影,角色的适配度还那么高,还给我带来了奖项,而是它帮当时不太自信的我重建自信,并正式拿下这个行业的入场券。
(图/@在下黄尧)
这两年,有些媒体和观众夸我是“天赋型选手”,虽然我很感谢他们对我的肯定和欣赏,但我也很害怕这样会遮蔽了我对自己最清醒的认知和判断。
也许我在表演方面或多或少有些天赋吧,于我而言,天赋更像是一种指引,指引着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去到哪里。
网上很多评论总是说,我很会挑剧本。说实话,我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挑选准则,但反正不可能为了提高人气而去接一个和我不匹配的剧。我这张苦哈哈的脸拍甜宠剧也没人看吧?哈哈。
(图/@在下黄尧)
我每次接剧本,都是以角色为主:她和我适配性怎么样,能不能打动我,我能不能演好……《山海情》的麦苗相对是幸福的,她离开家乡,不远万里去福建打工,最后在事业上有所成就。《过春天》里的佩佩虽然双亲健在,但是处于“爹不疼、娘不爱”的状态。她白天在香港上学,但是家却在深圳。她对自我身份认同感到困惑,一直试图从外界找到自己的定位,企图让自己飘忽不定的心能安定下来。
而《白塔之光》里的欧阳文慧身世尤为可怜,她是一个孤儿,性格还有点古怪。她试图跟男主角谷文通一起追溯自己的过去,却发现自己的过去一片空白。“北漂族”这个身份对她来说,既是漂泊的“漂”,更是浮萍一样孤独无可依地飘摇的“飘”。
(图/@在下黄尧)
她们身上都有种很浓重的漂泊感,这也是我从小到大的感受。我祖籍西安,生在河南,长在广东。我虽然从小在广东生活,但家里做菜的口味偏北方,我很爱吃面食,馒头、饺子,配大锅炒菜这些。在家里说的也是普通话,到学校才会说粤语。有时一群同学用粤语交流,我还会跟不上节奏,那时候我在想:好吧,我终究不是个广东人。
这也让我根深蒂固地觉得,北方才是我的家乡。但是来到北京后我才发现,原来我这么“广东”:我会不自觉在北京找好吃的肠粉,无时无刻不在煲汤跟喝凉茶,寻找降火的办法——明明在北方就没那么容易上火。
到现在,我在北京生活已经满11年了,我还是有种异乡人的感觉,但问题不大,漂泊就漂泊吧,离散就离散吧,没有根的感觉就没有吧——我用不着刻意去解决这些情绪,因为它们就是我,这就是黄尧。
幸运的东亚小孩
我演过的这些角色其实都是很平凡、普通的女孩,但是她们的内心有一股倔强的劲儿,驱使她们爆发能量去一直用力寻找,无论是身份归属还是情感上的归处。
当然,和她们相比,我最大的不同在于:我的幸运指数爆表。心理学上有个皮格马利翁效应,指在本质上,人的情感和观念会不同程度地受到别人下意识的影响。这个效应和我原生家庭的相处模式很像,我觉得我活到现在,最根本的动力来自父母对我无条件的相信和支持。
(图/@在下黄尧)
我的父亲温和、沉默,从来不会给我太多的规训。我从小爱好广泛,却总是只有三分钟热度,即便是这样,他也会尽量满足我的爱好需求,给我找来各种兴趣班老师。要是换作其他的父母,可能会忍不住斥责孩子了吧。
而我的妈妈,热情、单纯,打心眼里地认为我就是最棒的小孩。事实上,我妈自小就在打压式教育中长大,她更能体会到这种教育方式对孩子身心带来的负面影响,所以我觉得她特别了不起的一点在于,她从这个困境中逃离了出来,并且没有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她的子女。从我出生开始,她便骄傲地对所有人宣布她这辈子最伟大的壮举就是生了我,无论何时,在她眼里我就是完美的。
(图/@在下黄尧)
他们的教育方式对我的影响很大,我从骨子里就很相信自己,正是因为我知道他们一直在我的背后深爱着我。对于这种强大的支撑力,我会说是父母对我的一种“不含诱惑的深情”。
早期去试戏的时候,我总会被导演问:“你以前有没有过什么不好的经历?”“你小时候有没有做过什么叛逆的事情?”这些问题我一个都回答不上,因为我小时候就是过得挺幸福的呀。
我以前也会质疑自己:演员如果没有丰富的人生经历,没有经历过苦难,真的能够把戏演好吗?我现在觉得,正是因为有家人的无限支持,我才拥有了强大的内核,才能一直保持对各种事物的感知力。
我相信我的感知力可以让我捕捉到角色的情绪,我更相信我自己能够呈现出来。
(图/@在下黄尧)
至于拿奖这种事,我真的没有太多想法。这次能够获得金鸡奖的提名,我已经很惊喜了。我到现在还在忍不住问自己:这天上的馅饼怎么就砸我头上了?比起攀上事业的巅峰,我更想达到人生中的平衡状态:能拍自己喜欢的戏,不追赶作品数量,可以达到工作、家庭与生活平衡的状态。
明年,我就要30岁了。有人曾经说过,30岁的恐惧不是30岁生日当天才有的,而是在29岁的时候。我好像没有这样的恐惧哎。
我给29岁的自己的现时状态打70分:有戏拍,钱也够生活,真挺好的。等到30岁来了,我再来瞧瞧这个分数怎么样。
撰稿 洛卡来
编辑 王中中
校对赖晓妮
排版 余俐伶
封面 @在下黄尧
头图 @在下黄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