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销量前 15 的车企,已有 12 家宣布将在部分或全部地区停售燃油车。
文丨司雯雯
编辑丨王海璐
汽油发动机对人类社会出行的统治持续了一个多世纪,衰退只用了五年。
这套燃油和活塞的组合打败了最初的对手——马,跨越两次世界大战,驱动今天全球超过 13 亿辆汽车运转,直到新能源的时代来临。2017 年到 2022 年,全球燃油车销量减少了五分之一,中国减少了超过三分之一。瑞银证券预期,2030 年,全球每卖出 100 辆新车,47 辆是新能源车。
汽车公司争相承诺推进电动化。2022 年全球销量前 15 的车企里面,有 12 家宣布了在部分或全部地区停售燃油车的时间表,占全球总销量的 67.9 %。丰田、福特、宝马规划的时间是 2030 年,大众、通用、奥迪、雷克萨斯是 2035 年前后。就连兰博基尼也说要向新能源转型——豪华跑车通常被认为是燃油车最后的堡垒。
比亚迪抛弃燃油车已经一年半,它现在是中国销量最高的车企。特斯拉创始人马斯克在 2022 年评价,“不久之后,我们将以看待蒸汽机的方式看待燃油车”。
有人为新能源改造传统汽车世界欢欣鼓舞,有人在被改造的那个世界。技术变革创造新的工作岗位,同时燃油车时代的一些重要工作也在逐渐被边缘,甚至被取消。
受冲击最大的职业之一是发动机工程师。陈宇说,像他一样还留在这个行业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最后一代发动机工程师了。因为公司慢慢不愿意投入新的研发项目,团队里岁数小点的工程师能走都走了。
陈宇大学毕业进了一家传统车企,负责发动机供应商管理,最多时对接 200 多家企业。今年,这家车企宣布,2027 年后不再推出新的燃油车。
担忧是普遍的。知乎上,“发动机工程师” 自动联想的词条里,前五条有三条是 “失业”“还能干几年” 和 “转行”。一位猎头说,现在智能、芯片、大模型才是企业招聘的热门领域,至于发动机工程师, “哪还有做这个岗位的猎头?” 一个年轻的、入行三年左右的工程师拿不准该往哪跳槽,唯一确定的是必须走。他撂下一句话,“劝人学 ‘机’,天打雷劈”。
一位高校老师回忆,十年前,他所在的学院招生,热能与动力工程专业是王牌,报考的学生够多,有余裕筛选。2019 年后,生源要靠从别的学科调剂。一些内燃机专业的学生还没毕业,就开始寻求转方向的建议。
一位发动机工程师在一家世界知名汽车企业度过九年,第十年时决定离开,去做智能驾驶。老同事们已经走了一半多。他说,这个行业就像一艘正在进水的船,虽然还没沉,但它肯定会有那一天。他熬不到退休,得先跳船。
也有人选择平静接受。今天中国汽车市场三分之一的销量是新能源车,不还有剩下的三分之二吗?一位在发动机公司工作近二十年的工程师说。他不认为自己的职业会消失,但也明白 “黄金时代” 已过去,下半段职业生涯必然下滑。
留在旧世界
李永记不清那是 2017 年还是 2018 年,他以一家头部车企发动机技术工程师的身份到一所排名靠前的 985 大学讲课,内容是公司最新一代发动机项目。他认为项目和课都是当时市面上 “相当高的水准”,然而,台下三十多个学生,没有一个是内燃机方向。
从学生的表情中,他看出对方不感兴趣,也不认识那些零部件。李永说,重点大学的高材生都是聪明人,他们已经不再选择自己的路。
他也是从那所大学毕业,当时班上三分之一的同学都选了内燃机。校招进入这家传统车企的发动机部门后,他待了十四五年。
前十年,公司的销量高枕无忧,然后新能源渗透率突然拔高,2020 年还是 5.8%,次年就涨到了 14.8%。老板宣布为电气化和数字化投入百亿计美元,内部资源开始从燃油车往新能源车倒。
公司每年评晋升,一级差出一两千块钱。李永一来就参与最复杂、难度最高的发动机项目,第二年就升了级,是晋升最快的年轻人。之后也顺遂,连着升三四级。要感谢做的是发动机,受公司重视。
最后一次晋升停在大概七年前。再往后,年年参加,回回落选。他资历深、绩效也高,被打回来的理由大多是智能化领域能力不足。他说,现在已经没想法了,“我们这种人” 去也评不上。“另外那种人” 指的是电动车相关部门,一个电池部门的年轻人比他职级更高,刚刚工作了三四年。
这两三年,发动机部门的老同事们陆陆续续走了七成,剩下的不到三四十人。一部分先从发动机技术岗位转去做项目管理,然后再跳到其他行业。有人去做混动技术中的发动机,有人去供应商管生产或销售。
倒不是没有项目干。一代发动机开发需要两三年,每隔两年左右做性能改进。前一代发动机保住了十年饭碗。新一代发动机正在开发中,未来两到三年不用愁,但再往后,不好说。改进也要成本,如果公司觉得没必要再改进呢?李永和那些离开的同事一样心里没底。
燃油车时代,没人不关心发动机。每年 “中国心” 年度十佳发动机评选,入榜企业会发喜报。评选办了 17 年,李永所在的车企也曾经上榜。但 2022 年起,这个奖项的名字改成了 “‘中国心’ 年度十佳发动机及混动系统”,“十佳” 里六个不是纯汽油发动机。
这两年,陈宇和供应商开完会寒暄,总免不了绕到发动机还能用多久的话题。生产曲轴用钢的厂家忧虑,合同还能签多久?陈宇不知道如何让对方安心,他自己也没答案。
现在有答案了。今年,这家车企宣布,2027 年后不再投放燃油新车。好在,混动车还会继续生产,有个缓冲。
他最近刚学到一个诀窍。上半年,团队里的年轻人纷纷交辞呈,他问对方,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走?对方说,6 月份之前跳槽,正好算上去年还不错的年终奖,找下家时好谈价格。毕竟今年公司燃油车的销量比去年更差,奖金肯定比去年少。工作二十年,他没换过公司,没机会懂这些技巧。
一边离职,一边也有新人进。陈宇和李永所在的公司都倾向校招。李永来的头几年,公司门槛高,默认是 985 大学的硕士,偶尔有本科生进来,大伙还新奇。最近两三年,211 大学的本科就不错了,有一些新同事 “学校名字都没听说过”。
张朝伟就是在这种时候转行进了一家知名发动机供应商公司。他是李永形容的那种条件,二本学校,非发动机专业。
大学毕业,他在一家 “说出来也没人知道” 的小公司做车身设计,天天画图,一度想要离开汽车行业。他觉得汽车电子方向前景好、收入高,但门槛也高,翻别人的经验分享得到了一条路:先去做发动机标定,攒些软件经验,再往嵌入式方向转,“曲线救国”。
这是他第一回听说有标定这个岗位。投完简历,这家名气挺大的发动机企业就通知他面试,一共两轮,大都是基础知识,比如什么是爆缸,问了有没有操作过一些软件,他直说没有。
主管问,你能在这里干多久?张朝伟回答,人不可能一份工作干一辈子,但能保证至少两年不走。
他就这样过了面试。如今回忆起,他认为获得这份工作是因为发动机工程师的离职率比较高,来应聘的人少,所以门槛变低了。他所在的组里大概两种人,一种是资深的工程师,干了十多年,不愿意挪地。另一种就是像他这样入行不久的年轻人, “刷” 一下简历就走。
一次在公司附近闲聊,张朝伟听到同事感叹,他们现在也变成 “小厂” 了。前几年,公司把燃油部门单独拆出来,成立了新的子公司。而在母公司的官网介绍中,它的愿景已经改成了 “推进全球汽车的电气化转型”。
只要不在意同事的离开、待遇的差别和以后,留在旧世界的人过得也舒坦。事都是做熟了的,经验多,效率也很高,一切按部就班,李永每天早上八点半上班,五点半回家。张朝伟的领导来得更晚、走得更早,领导没有换工作的心思,领导心平气和。他比领导可焦虑多了。
1974 年,涡轮增压技术让保时捷 911 搭载的发动机拥有了更强马力。
“能走的都走了”
面试前,王小文自信做好万全准备。公司,是仔细筛选过的自动驾驶初创公司,有前景。对方需要有整车厂背景的候选人,所以不会太挑。做项目管理,对照岗位要求修改个人简历,猜测对方关心什么、涉及哪些背景知识、希望自己是什么性格,用三天整理成一份文档。
再往前,报过课、买过书、考过项目管理的证书,花了几千块钱,陆续学了快一年。
他一共面试了三家公司,最终拿到了一个 offer 。王小文告别发动机工程师,转型做自动驾驶公司的项目管理。
跳槽之前,王小文想了两年。他在车企做发动机标定,日子清闲、熟悉、没有太大压力。自动驾驶行业刚开始热起来,同事就有离开,但他没心动。起念头是因为危机感,2018 年,公司里有消息说新一代发动机开发项目要取消,以后就没有新项目了。这个项目后来没砍,但王小文感觉到管理层对传统燃油车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那一年,他所在的公司宣布了 2030 年全面转向纯电动车的计划。
离开要冒险,转行需要冒更大的险。他犹豫不决,和同行聊,他们发现以前的发动机开发是做加法,越做越复杂、越精密,现在是做减法,琢磨怎么又小又省。张朝伟有同感,除了给出口车供发动机,他们一半任务是给混动系统做发动机。追求高性能的燃油车,会采用油耗更低、动力更强劲的 “缸内直喷” 技术,但混动系统用的大都是技术更简单、价格更低的 “歧管喷射”。
在混动系统里,发动机不再是核心,就像他们这群人。转行吧?隔行如隔山,未知最让人恐惧。做发动机工程师的年头越长,离开的负担越大。
说没有想过跳槽,肯定是假的。陈宇和李永都找前同事聊过,打听薪资、待遇和工作节奏。打听回来,又犹豫了。毕竟现在日子愉快。而跳去新能源的同事工资是高了,但过得太 “卷”。
但这两年,陈宇开始把 “脉脉” 当成求职软件用。有猎头替一家新能源车企招人,他去谈了,结果不了了之。原因好像是年纪,也好像是薪资。但实际还没到谈薪的地步,他回复后猎头就没再找他。陈宇说,估计是拿他充 KPI 了。
陈宇和李永除了都跟发动机相关,公司、城市、职位都不同,但他们对离职同事描述一致:能走的都走了。“能走的” 有几个特征——年轻,职业生涯还很长,不愿意或不能在 “夕阳产业” 熬到退休,也容易跳槽。
这两年,陈宇才感觉到 “35 岁危机”。他年轻的时候公司正红火,发动机工程师还在 “黄金时代”。到了现在,行业走下坡路,他自己也到了中年。他只能寻求另一种心理平衡,“现在他对我残酷,以后有人对他残酷”。
王小文是敢跳槽、也好跳槽的那部分。一家自动驾驶公司要和主机厂合作,看中他的经验,他拿着 50% 涨薪顺利入职。原来的发动机技术,抛掉吧,新工作跟这没多大关系。
那正是智能驾驶公司最富裕的时候。一位猎头挖人,候选人起薪年收入 30 万元,两年跳了三次,薪资涨到了近 100 万元。急求人的公司仍然接得住。如今,智能驾驶的 “红利期” 已过,也难见到这种涨幅。
一转行,王小文从外企氛围跳到了创业氛围。入职第二天开始干活,会上有人提了一个问题,大家开始讨论,他还没听懂问题。一大串字母缩写接着一大串术语,只能先记下来。当天下班就是晚上十点。
在上一家,他是小领导,手下有四五个人。到了这儿,说是项目主管,下面没有一个兵。这家公司重技术,算法是核心,项目管理始终没那么重要。看到比自己年轻的人晋升那么快,他又会反复想,转行的决定到底对不对,要不要再回去。
他觉得,跳槽太频繁肯定不好。但半年后,他又跳到一家新能源车企做动力系统技术工程师。
三年换了两份工作,他如今坚定不做发动机是个好选择。自动驾驶公司也好,现在这份工作也好,都是朝阳产业,但待在发动机岗位里,就是等着行业萎缩。
离开和留下的人释然,还在这个行业、又迫切想离开的最煎熬。张朝伟没对面试官说谎,他确实最少会在这家发动机零部件公司干两年。如今已经一年多了。
公司里,讨论转行、跳槽不是禁忌,许多新进来的年轻人都把这里当跳板。除了领导和工作十年的同事,组里资历最深的只比他早来了六个月,许多人都是干两三年就走。
工作间隙,同事们习惯转头聊聊最近又看了哪些岗位,互相推一推猎头微信。他今年也前后接触了四五个 HR。一次场外测试时,他就在实验车上接起了另外一家公司人事的电话。
但转行也变得不太容易。他设想的 “曲线救国” ,要企业接受做发动机标定的人可以做电机标定。他觉得自己应该能胜任,传统燃油发动机标定有 4 万多个变量,电机只有几千个。但最好的岗位,会留给有电机标定经验的人。
“或者,不如去考个研吧?” 他想到一条年轻人才会考虑的解决之道。
十年前,没人想发动机会被淘汰
“发动机工程师转行的好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位猎头数出几个阶段:2017 年、2018 年,新能源刚开始兴起,新势力大规模招聘,整车厂发动机工程师还吃香,有先见之明的当时就转了。后知后觉的,到 2020 年也醒神了,赶紧换方向。他最后一次听说有企业大规模招聘发动机工程师是 2022 年,理想把增程式混合动力带火,一些车企也随之增加或扩张增程、插混的产品线。他当时感慨,有这个机会就赶紧去吧。
2017 年到 2022 年,汽油内燃机销量减少了 1203 万台,下降近四分之一。许多内燃机企业开始投入电气化方向。
越晚想转行的人越焦虑。一次,他给一家智能驾驶公司招 ADAS 工程师,客户希望找有对口经验、直接能上手的。一位燃油发动机工程师过来问,他做控制模块,能力也算匹配。候选人手里两个方向,一是尝试转行到这家智能驾驶公司,二是去一家重型机械厂继续做燃油发动机。
候选人清华博士毕业,经验也不算少,但面对他这位做智能驾驶时间不算久的猎头,真诚地请教 “我应该怎么选?”。平日,他接触的不少高学历候选人都有点 “高傲”,不太会和一个猎头聊技术。除非是真的焦虑。
去年,就是这位猎头说转行最后时机的那个阶段,陈宇和一位前同事吃了顿饭。大学毕业那年,他们同时进了一家公司,一起工作九年,然后同事去了一家新造车企业。他们感情很好,每年都聚,初识时大家同一起点,但如今对方年薪几百万,自己过得虽然不差,但心里的落差不小。朋友说,他们业务还在招人。
陈宇 “心里有一点波动”,但他知道,那家公司 “不需要我这样的人”。“我太老了,他们要年轻人,要熬得起夜、打得了仗的人”。
想到这里,他少点遗憾。“也许我真去了也受不了,还没享受到人家的红利,就已经被淘汰了。” 他说,钱是很好,但挣钱也是为了生活,现在他有充分的时间照顾家庭、陪伴家人。如果算 “时薪”,自己工资不算高,但满打满算也就 8 个小时,而对方可能要每天 24 小时待命。
虽然如此,陈宇依然开始有意识多了解电池、电机、电控的行业信息。公司正在推动往新能源转型。开员工大会,领导说,以后会加快动作。2022 年校招时,岗位要求中多了智能车辆工程、电气工程等专业。
陈宇负责的供应商中,和新能源相关的企业也开始增加。如果公司转型顺利,那就抓住机会,如果不顺利,闲着也是闲着,起码多学一点。
至于未来呢?他神色很平静,说随缘。该得到的都得到了——毕业进了这家车企,第一年的年终奖到手七八千元。他当时想,要是每个月都能挣这么多就太好了。没过几年,工资就超了这个数,同学说起都是羡慕,一个普通工程师抵得上别人公司里科长、部长的工资。
他总结职业生涯,前二十年像中了彩票,中国汽车销量涨了六倍,公司销量从十几万升到六七十万,自己的收入也随之涨了十几倍,在这座城市买了车也买了房。他说这是搭上了时代快车。后二十年,燃油车销量大减,就当是又买了一张彩票,没中呗。不能指望着次次好事都正好轮着自己。
讨论未来十年的规划,他劝,“谁能保证五年、十年之后,你所在的行业不会被颠覆?十年前,也没人想到发动机会到需要讨论会不会被淘汰的地步。”
至少眼下发动机还没被淘汰,满街汽车里绝大多数还是燃油车。公安部统计数据显示,截至 2023 年 9 月底,全国汽车保有量 3.3 亿辆,其中新能源汽车占比只有 5.5%。
李永清楚地记得,入行十四五年,他做过三代发动机研发,都是当时市场上最先进的机型。毕业时,他想去国内最先进的公司研究最好的发动机技术,到今天,这个想法也没改变。
一个零部件,材料、尺寸、工艺都合格,但装到发动机上一启动,或者启动时间长了有些损耗,都有可能出问题。以前,问题难度大,公司就会求助国外的工程师解决,后来,他说自己对这些型号发动机的了解超过国外的研发人员。遇上疑难杂症,其他部门同事一两周搞不定,一启动就咔咔异响,他一天就解决了麻烦。
他当然也有点落寞,说起老同事、老技工们离开,“搞技术的就这点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技术就要被颠覆”。但更重要的是做好手头事,明早八点半准时到公司,认真对待每一次试验。要说什么职业荣耀,可能也算不上,不过,这十几年来,他负责的发动机从没有因为质量问题召回过。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