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邱晓芬
采访丨邱晓芬、周鑫雨
编辑丨苏建勋、杨轩
撤退
字节旗下VR(虚拟现实)项目Pico,正进行有史以来最大一次调整。
Pico创始人周宏伟在11月6日,仅仅用了十分钟,就宣布了这家公司的命运:Pico OS团队被整体并进字节跳动产品研发和工程架构中台;市场、游戏、视频部门进行大裁员。
36氪综合多方信息了解到,Pico总人数在1600人左右——转岗的OS部门大概是四百人;市场、游戏、视频部门近千人,其中裁撤近四百人;剩余的硬件部门仅两百多人。裁撤和转岗的变动比例近半。
在雪崩之前,员工们已有所警觉。一些关系好的在职Pico员工,十月底提前小规模吃起了“散伙饭”。在饭桌上,大家如此形容Pico这家公司——“像是一艘正在缓缓下沉的泰坦尼克”。
字节收购Pico,原本寄予厚望:VR硬件业务如果成功,就能给自己的内容生态找到“下一个iPhone 4”的机会,从底层便把握主动权。
如果说Meta的VR业务代表美国水平,Pico被字节收购后,成为中国VR行业中毫无疑问的“灯塔”。
有高管帮36氪测算,字节收购Pico花了近90亿元——而彼时Pico的估值不过30亿元,在2022年最激进的一年,字节又给Pico砸了100亿。算下来,字节的保守投入超过200亿元,是国内VR行业的最高规格投入。
但甜蜜也有保质期。在Pico内部,一直曾经流传一则无法证实的传言,“字节高层对于Pico的耐心只有三年”。如今,这一切被印证——从猛投几百亿,到如今大撤退,字节对于VR的热情,正好持续了2年零2个月。
Pico创始人周宏伟
字节高层的态度早就已经相当明显。一位Pico员工告诉36氪,2022年年底Pico曾经做过“未来三年投入400亿的规划”,但汇报到字节高层处,被“直接砍了九成”。(Pico相关负责人对此回复:“虚假信息,暂不方便公布具体信息。”)
而来自上层的压力在持续向下传导。
Pico业务的上级主管、字节跳动副总裁杨震源曾经的OKR里,一度将Pico列为与火山引擎同样重要的位置。但在今年,杨震源的OKR列表中没有再出现Pico的只言片语。“宁愿赔偿几百万美金给供应链,都不想愿意再做原来敲定的项目了”,一位Pico中层表示。
高层们的态度直接影响到了产品本身。36氪了解到,Pico 5、6已出现了严重的延期现象。
多位内部员工称,Pico的重磅VR产品Pico 5原定于今年第二季度发布,但在Meta Quest3发布之后,整个项目被直接被推翻。
一名Pico员工陈婷告诉36氪,不仅是因为Quest 3锁定了半年的高通骁龙芯片,还因为Pico 5部分硬件研发并没有达到字节高层的预期,Pico 5发布时间或推迟至2026年。(Pico相关负责人回复:“Pico 5尚未确定发布时间”)
筹备中的Pico 6也出现了波折。陈婷发现,Pico 6上多项核心零部件项目,在申请的环节中或被否,“字节甚至宁愿赔偿几百万美金给已经开机了的供应链厂商,都不想愿意再做原来敲定的项目了”。
图源Pico官网
类似的情况在今年并不少见。另一名Pico Lab中层也发现,团队里的新项目今年以来被卡了多次预算——从2022年定下来的上亿预算、到今年打折至千万、再折到几百万。
对这样一位曾把行业边界推向极限的玩家,同行们对Pico此番撤退,惋惜遗憾多过了快慰。“行业带头大哥不好做……不服你也自己开个厂去试一试再来评头论足”。VR创业公司小派的副总裁李杰说。
那么,字节Pico在试图“大力出奇迹”的两年间遭遇了什么?“行业带头大哥”为何没能如愿?
Meta模式,在中国水土不服
带头大哥”Pico的第一步,是猛砸游戏资源。
VR行业曾经最大的困境之一是缺内容。一个恶性循环是:VR内容生态匮乏、导致VR出货量没起势、开发者在平台上挣不到钱而缺乏开发动力、内容池更小、用户更不买。
Meta是唯一一个成功弥合裂缝的厂商。Meta的Quest 2的破局之路是,通过重金收购VR游戏内容、并且用大打价格战的方式,把用好的内容以便宜的价格强势送到用户身边。成果显著,Meta曾将VR出货量拉到了千万台的大关——这是VR行业十年来一项重大里程碑。
Meta模式自然成为了国内内容大厂争相复制的道路,而Pico则是国内跟得最紧、投入最大的学徒。
Meta Quest 3
在被字节收购的2021年9月至2022年6月期间,Pico一直效仿Meta,将内容重点放在游戏上。为了补充内容,Pico在持续通过引进海外游戏、小部分自研的方式,补充内容池子。
Pico上的游戏数量堪称神速。刚被收购时,Pico上的游戏数量只有200+,是Meta Quest的一半,但此后“Pico每周几乎保持2-4款的海外游戏上线的速度”,Pico上的游戏数量很快翻倍到与Meta持平的水平。
“Pico几乎把Meta上六七成的游戏都引进来了”,Pico游戏部门一位员工黄维称,与Meta的差距,甚至会被他们严肃写进OKR中。
Pico将海外引进的游戏分为“SABC”四级,对于S级别的游戏,Pico愿意一次性支付十万到数十万美元的入驻费用。Pico在海外游戏引入上的花销之大,可见一斑。
引进游戏之后,Pico在游戏运营环节也相当大方。Pico曾经梳理出了健身、射击、音乐等多个游戏品类,其中的核心游戏会做重点运营——细致到给游戏玩家拉群每天交流反馈、每周组织大大小小的游戏比赛提升活跃度等等。
黄维记得,彼时,游戏部门负责运营的大小管理层,50万、100万的活动运营费“都能批”。
一边是,Pico为游戏引进的投入,可以数亿计。另一边是,字节也希望效仿Meta,通过大手笔的营销、价格补贴,把硬件设备强力推销给用户。
在价格策略上,Pico效仿Meta Quest 2,亏本推出了两千元价位段的Pico Neo 3、Pico 4,掀起价格战——而此前行业中的VR基本都以三、四千元价位段销售。
在营销上,字节更是动用整个字节体系为Pico推流。在2022年,在抖音上几乎随时可见Pico广告和带货;在人流密集的北京北四环和上海静安地铁站,几乎被Pico的代言人窦靖童、孙颖莎的海报霸屏。
一名手机行业人士称,Pico 4投入的营销费用,不亚于手机厂商那些动辄出货量上千万的旗舰机型系列。
一种极大的兴奋感充斥在2022年时的Pico内部。
彼时的字节高层对于Pico的情况事事上心,多位内部员工称,他们最常过问Pico产品的销量、周活。字节高层对Pico寄予厚望,一度给Pico 4拍下了200万台的年销售量、周活占总激活设备50%的目标。(对此,Pico相关负责人回复:“虚假信息,暂不方便公布具体信息。”)
只是,Pico很快发现,完完全全模仿Meta的打法,在中国此路不通。
首先是,中国VR公司很难靠游戏站稳脚跟——国内外的游戏生态有着本质的差异。国外用户能因一款好的游戏内容而购买硬件,但国内游戏用户被手游充分教育,反而更接受游戏本身免费、后期氪金付费的模式。
黄维发现,不少用户宁愿选择在Pico上玩盗版游戏,绕过付费。Pico内部曾经测算过,Pico的用户对游戏的付费均值是40元,只有Meta的1/3。
也曾经有中国厂商试图借鉴手游的模式,移植到VR上。在去年,爱奇艺奇遇就曾经走内容集采的路子,推出了“三年躺玩”套餐,硬件会比之前更贵一些,但游戏内容是免费的。
这一尝试,也同样并没有成功。“Pico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路径,但现实处处碰壁”。黄维表示,手游的模式中,需要在游戏设计环节就想好向玩家收费的节点,而VR游戏开发生态基本都在欧美,中国厂商没有太多谈判权,国内开发生态又贫瘠,VR厂商很难在底层就做好模式设计。
图源Pico官网
而Pico在最底层的内容模式没有摸通,这也决定了,他们高额的营销投入、价格补贴也随之化成泡影。
多位中高层向36氪表示,Pico营销的转化率只有2%,一台Pico 4售价仅2500元,定价高出硬件制造成本不多,但营销成本就高达1300元,“字节从来没有一个业务像Pico那样,好像把钱、把流量扔进水里一般,极其绝望” 。
但一个更残酷的现实是,Pico们的“偶像”Meta,纵使靠烧钱+游戏的模式,深度打透了游戏玩家群体,也不算真正的成功破圈。如今的Meta还在艰难探索让VR从游戏玩家扩展到普通大众的路径,让VR从“游戏机”成为下一代智能计算平台——代价是,他们的VR业务,仅仅今年上半年就亏损了500亿元。
“Meta两年亏1750亿元,每卖出一台就亏损一万元,元宇宙看起来很火,其实是虚火,VR全靠财大气粗的Meta死撑!”一位Pico员工在一个员工群里如此反思道。
中国一众VR厂商对于Meta的态度相当矛盾,既将其视为标杆,恨不得从硬件ID到内容全面照搬,但也将其视为死敌。多位Pico员工称,“手撕Meta、脚踩苹果”、“用两年的时间与扎克伯格决战”,是他们会议上的曾经提到的豪情壮志。
但Pico的撤退,证明了大家慢慢意识到,Meta模式的中国化,存在着一定的局限性。
重注新场景
字节做新业务进入快撤退也快的风格,也延续到了Pico上。多位游戏部门的员工称,在意识到游戏无法走通之后,2022年的7、8 月份,Pico游戏部门的预算已经被严重管控,“甚至连引进一些海外游戏的服务器费用、游戏运营的预算都不被批准”。
与此同时,Pico彼时很快又将内容重点放在字节擅长的视频和直播方向。负责承担起这一重任的,是西瓜视频总裁、被称为“抖音功臣”的任利峰。一位字节中层告诉36氪,任利峰是“字节中真正拿到过100个月年终奖的管理层”,他之于字节,算是一个救火的角色。
以头显隔绝外部世界的体验看,有“坐在客厅”的强烈特点,因此,观看视频也是一个重要应用场景。但这种内容重点的转向,并不能得到Pico内部多数有着多年VR经验从业者的认可:VR视频,行业已多次实践显示此路不通。
在被Meta收购之前的Oculus,就曾经推出主打VR视频的Oculus Go,并与小米合作引进国内,1499元的定价,最终一年的销量也只有25万台,远达不到两家“百万台”的预期,很快被放弃。
“任利峰是视频出身,他来Pico就像是‘手里拿个锤子,看到什么都像个钉子”,短视频和直播在手机上这么爆,字节也想赌一把在VR上有没有奇迹”,pico游戏线员工黄维评价。
视频团队迅速膨胀。在视频方向上,Pico依旧延续了大力出奇迹的手法,试图构造VR视频生态——花10亿元拿下的卡塔尔世界杯版权,在Pico上做转播;高价邀请郑钧、汪峰等重磅明星在Pico上做演唱会;和三体在内的超级大IP合作,策划各类2D、3D节目等等。
Pico门店,图源视觉中国
但事实证明,VR硬件无法在视频场景中提供超越性的体验。
“我能用投影仪、电视、平板、或者到电影院看的视频,为什么要用VR来看——VR给视频带来的增量体验就是沉浸感,但代价却要在头上套个半斤重的大疙瘩”,一位Pico员工表示,他的Pico 4已经积灰半年有余。
VR的产品依旧有光学、显示、电池的掣肘,因此不具备移动性、便携性。而短视频却是一个典型的碎片化使用场景,二者存在天然矛盾。
在长视频领域,黄维向36氪表示,VR视频的制作成本动辄几百万,观看的重复率很低,背后还涉及网络传输、5G普及度等等问题,并不是Pico一家能够撑起来的重任。
而当下和VR高度适配的,只有需要沉浸感的色情电影。在国外,这是一个成熟且利润丰厚的产业链,但在国内,这其实是一个灰色地带。但在后期,Pico在内容方向上其实逐渐偏向了隐晦的“擦边”秀场直播。
一位硬件部门员工戴着Pico 4看在卡塔尔世界杯之后才惊讶发现,晚上2点之后的Pico VR直播完全变味,“有很多小姐姐在上面扭啊扭”。
多位Pico内容部门的员工告诉36氪,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验证, 秀场直播是有效果的,帮助Pico贡献了使用时间、收入(占到Pico使用时间的30%、打赏分成几乎与Pico游戏收入相当),但这些并没有转化成字节高层最在意的销量。
一名查看过后台用户数据的Pico员工告诉36氪,Pico在2022年的实际销量不到60万台,其中被寄予厚望的Pico 4最终不到30万,整体日活不到10万——尽管这个数据足以令一众VR厂商艳羡,但距离字节高层对Pico的预期,相去甚远。(Pico相关负责人回复36氪称,“传言不准确,具体数据不方便披露。”)
“VR/AR尚在早期大哥大(手机)阶段,要符合客观发展规律……甭幻想能一日千里”。小派副总裁李杰说。
硬件节奏vs互联网节奏
VR行业充满着巨大的不确定性,这意味着探索、尝试、更迭。而在战略的更迭之间,必然涉及人员和团队配置的变化。
“派系磨合”,几乎是每一位Pico员工,在和36氪交流时出现的高频词。
多位内部人士称,在Pico内部,大致分两派:Pico公司的老员工被称为“Pico派”,从字节转岗加入Pico的员工被称为“字节派”。
随着Pico后期渐渐将内容重心从游戏转向视频直播,“字节派”高管越来越多,“Pico派”员工越来越难用老的模式在新的评价体系中生存,陆续在2022年离开。
两个发展阶段、业务特性的不同,造成两派员工彼此之间的不理解——被收购前的Pico作为硬件创业公司,架构扁平化,因此“Pico派”做事求快求简单;而字节作为一个有着数万名员工的大公司,流程安全远比速度更重要。
在“Pico派”员工们私下吐槽,被并购之后要花了大量的时间做审核、写复盘文件、部门沟通、甚至甩锅,流程极其复杂。一位“Pico派”员工在持续三个月凌晨四点钟才睡之后,血压一度冲到200,“是需要拉去医院急救的程度”。
而“字节派”的员工则痛斥对方如同草台班子,做事过于简单粗暴。“你Pico产品原来的日活才多少,我字节的产品日活上亿,我不需要快速响应,但是我要保证每一个决策不要出错,要反复思考、论证”,李明表示。
Pico 4,图源官网
而当互联网出身的“字节派”中高层们逐渐“夺权”,新的问题又产生了——Pico作为一家硬件公司,原先稳步迭代节奏感,失衡了。
一位Pico硬件部门员工陈永表示,字节对于Meta亦步亦趋,甚至连产品发布的时间都专门卡在Meta Quest Pro之前抢发。
但从内部视角来看,陈永认为,让字节高层彻底失去信心恰好是Pico4,其产品失败的原因之一在于发布过于仓促。
一方面,Pico 4正好是在 Pico Neo 3 大打价格战之后很快发布,而VR的换机周期很长,其实销量更好的Pico Neo 3已经提前透支掉了一定的消费力、好奇心。
另一方面,Pico 4匆忙上线之后出现了不少问题,比如串流、清晰度、续航、软件更新等等,一位pico中层说,这导致最终渠道退货率达30%。
“内容公司的高管们深谙‘先上线后迭代’的逻辑,但这并不适合稳扎稳打的硬件领域”,陈永表示。
而“字节派”管理层们,却也不十分清楚如何管好一家VR公司。“正如苹果曾经出过的一本书《Build》里说,这些软件公司们一次次完美印证——他们真的没什么硬件工程能力,而这至少需要五年的积淀和培养”,陈平表示。
但不可否认的是,Pico对于VR的投入,已经算是一家中国公司过往能给到的极限值,不管是内容、营销、渠道、硬件。只是,VR行业路径之不确定、发展之缓慢,却是难以承载互联网内容大厂们的野心勃勃。
“字节去年的整体收入是800亿美金,利润250亿美金,Pico的收入九牛一毛,但砍掉之后能多100多亿人民币的利润。你要是字节老板,你砍不砍?”一位Pico中层反问36氪。
在全球经济衰退的大背景下,互联网大厂们的耐心又少了几分。
Pico不是孤例。2023 年,国内涉猎VR的内容厂商几乎集体后撤:腾讯的XR业务部大规模裁员解散、爱奇艺奇遇成立多年来首次出现CEO出局及现金流紧张的难题、阿里达摩院XR实验室以及快手VR全景视频业务也先后低调解散。
2023年VR行业阵痛,是一个预期回落、调整的过程。大家逐渐看清,互联网行业原来所信奉“大力出奇迹”打法,不是放之四海皆准,原先由软件公司主导VR的成功路径,也并不适合国内。
而行业的一个新变数是,在苹果发布MR产品Vision Pro——一款可以看到外界、不再封闭的MR融合现实头显——之后,以前几乎所有的Meta学徒,AR公司、VR公司又开始转向学苹果模式。
“AR明年大概率会超过VR,这个不是什么悬念。只是可惜今年几个大家伙的‘败北’,行业会有负面情绪,行业和生态伙伴挺住。”Rokid的创始人misa说。而玩出梦想创始人黄锋说,致敬Meta、Pico,感谢他们推动行业进步,但接下来要向Apple、华为学习。
36氪了解到,尽管战线收缩,Pico依旧保留着MR(融合现实)的团队,秘密探索如何更接近苹果Vision Pro。一位VR行业人士判断说,“从1984年消费类电子产品出现以来,跟着苹果混的小弟们成功率比较高”。
Pico的后撤并不代表故事的结束。这或许代表着国内VR行业在过去几年模仿Meta路线的终结,而下一场战事,其实还没真正开始。
(文中陈婷、李明、黄维、陈永是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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