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经济报道 记者郑雪 实习生张晨茜 北京报道

一场持续快十年、涉及130亿欧元的天价税费纷争，或将迎来反转。涉事方公众并不陌生，分别是苹果公司、欧盟委员会，以及被认为是避税天堂的爱尔兰。

近日，欧盟法院的重要顾问，总检察长乔瓦尼·皮特鲁泽拉（Giovanni Pitruzzella）表示，在一项130亿欧元（140亿美元）的税收命令中，欧盟法庭在做出对苹果有利的裁决时，犯了一系列法律错误，法院需要进行新的评估，建议搁置下级法院裁决，重新审查此案。

此前2020年，欧盟普通法院裁决表示，其虽然支持欧盟调查国家税收安排的权利，但欧盟委员会未能出具足够证据材料证明爱尔兰政府违反欧盟竞争法“禁止国家援助”条款，利用税收这一国家资源向苹果提供不当优惠，因此欧盟委员会的认定无效。

相关专家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无论这一案件最终裁决如何，都将对正在观望的跨国企业的避税策略，乃至目前仍在推进过程中的系列多边协定产生重要影响。

苹果或遇重大挫折

总检察长Pitruzella在11月9日的发言被外界认为，苹果公司和爱尔兰政府或将在此过程中遭遇重大挫折。按照惯例，法院在做出最终裁决时通常会遵循欧洲法院案件中总检察长的观点。

税费，成为近十年纷争的关注焦点。

2014年6月，欧盟委员会宣布启动对苹果的企业税收转让定价安排的深入调查，以审查爱尔兰税务机关就苹果所缴纳企业所得税的决定是否符合国家援助的规则。一同启动的还有对星巴克（荷兰）、菲亚特金融与贸易（世界十大汽车公司，卢森堡）的税务调查。

正如2014年宣布开启调查的新闻稿所说，在跨国公司积极进行税收筹划的背景下，欧盟委员会正在研究一些成员国某些税收做法是否符合欧盟国家援助规则，以确保公平的竞争环境。“许多跨国公司正在利用税收筹划策略，通过利用税收制度的技术性，大幅减少其纳税义务，以减轻其全球税收负担。这种激进的税收筹划做法侵蚀了本已财政拮据的成员国的税基。”

2016年，欧盟委员会发布调查结果。欧盟委员会认为，爱尔兰向苹果公司提供了高达130亿欧元的不当税收优惠。这种选择性待遇使苹果公司能够将其欧洲利润的有效企业税率从2003年的1%降至2014年的0.005%。

当时负责竞争政策的Margrethe Vestager表示，“根据欧盟国家援助规则，成员国不能向选定的公司提供税收优惠，这是非法的。”

而苹果公司和爱尔兰税务机关并不接受相关结论，爱尔兰向欧盟普通法院提出质疑。2020年7月，欧盟普通法院废除了欧盟委员会的决定，即爱尔兰通过选择性税收减免向苹果提供非法国家援助，其认为欧盟委员会未能证明苹果获得税收经济优势。

当时欧盟委员会的执行副主席Margrethe Vestager表示，普通法院的判决犯了一些法律错误。确保所有公司，无论大小，缴纳公平份额的税款仍然是委员会的首要任务。欧盟委员会于2020年9月25日上诉欧洲法院。截至目前欧洲法院尚未作出判决。

税收裁定、选择性优势成焦点

欧盟范围内，爱尔兰税费极具竞争力。一段时间内，爱尔兰的企业所得税税率维持在12.5%。不少跨国企业将其欧洲总部设在爱尔兰。苹果公司和爱尔兰的缘分开始于1980年科克设立的制造中心。

此案中，爱尔兰政府针对苹果集团两家公司发布的税收裁定（Tax rulings）成为关注焦点。

依据欧盟委员会《关于<欧盟运行条约>第107条第（1）款所述国家援助概念的通告》（以下简称《通告》），税收裁定的作用是根据具体事实和情况，事前确定特定案件适用普通税收制度。

根据《通告》，在以下几种情况，税收裁定会授予其接收人选择性优势：（1）该裁定滥用成员国税法并导致税额降低；（2）该裁定不适用于具有相似法律和事实条件的其他经营者；（3）相对于具有相似事实和法律条件下的其他纳税人，管理机构对特定主体适用了更加优惠的税收待遇。

“为确保统一市场的维系，欧盟有一套非常详尽的国家援助制度。在甄别包括税收优惠在内的各种形式的援助超出必要限度、进而扭曲欧盟内部市场竞争方面，欧盟的国家援助规则非常详尽，发布了大量的配套指南，包括不同情形的具体量化指标。”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竞争法研究中心执行主任韩伟说道。

这两项税务裁定分别在1991年和2007年作出，涉及苹果集团（由Apple Inc.和Apple Inc.控制的所有公司组成）及其旗下位于爱尔兰的两家公司，分别是Apple Sales International（以下简称ASI）、Apple Operations Europe（以下简称AOE）。

苹果集团通过位于科克的ASI、AOE两家公司的无员工“总部”来输送大部分欧洲销售。欧盟委员会认为，ASI和AOE出于税收目的设定，它们并非爱尔兰的税务居民。根据爱尔兰税务相关规定，即使一个企业注册地址为爱尔兰，但只要母公司或公司总部不在爱尔兰而在其他国家，则不会被认定为爱尔兰的税收居民。

另外， Apple Inc.与ASI和AOE签署了成本分摊协议、营销服务协议约束。根据成本分摊协议，双方同意分担与苹果集团产品研发中的成本和风险。Apple Inc.拥有知识产权的法律所有权，ASI拥有苹果公司知识产权在美国以外的经济权利。

欧盟委员会认为，自1991年以来，爱尔兰向苹果公司发布的两项税务裁决人为地大幅降低了苹果公司在爱尔兰缴纳的税款， 这违反了欧盟国家援助规则。爱尔兰被指示追回苹果2003年至2014年未缴纳的税款，委员会估计该金额可能高达130亿欧元（加上利息）。

韩伟提示，税收裁定的颁布要遵守有关国家援助的规定。如果税收裁定不能以可靠的方式反映普通税制正常适用的结果，该裁定可能赋予适用人选择性优势，即与在类似事实和法律情况下的其他公司相比，该成员国裁定适用人的税负有所降低。

影响几何？

“税收优惠固然是一地重要的招商引资手段，但当优惠的税收政策由一国政府仅给予个别企业时，则很容易引起同行业内的不公平竞争，在欧盟这一特殊背景下，还会造成欧盟内成员国间的不公平竞争。”世辉律师事务所合伙人王新锐说道。

Pitruzella所提及的“一系列法律错误”如何理解？苹果税费案未来又会如何走向？

王新锐表示，现阶段，尤其是针对如此复杂的一个案子，很难推断具体指代。“但鉴于法律适用错误是欧洲法院成功受理上诉一大重要情形，Pitruzella的发言预示着本案很有可能会出现重大的实质性进展或转折。不过Pitruzella目前的意见并不具备法律效力，一切还有待欧洲法院在未来几个月做出正式的裁决。”

针对总检察长Pitruzella的发言，苹果方面表示，“普通法院的裁决非常明确，苹果没有获得选择性优势，也没有获得国家援助，我们认为应该维持这一裁决。”

即便是能够得到130亿欧元税款的爱尔兰，财政部长Michael McGrath TD针对总检察长的发言表示，“爱尔兰的立场始终是，并且仍然是，爱尔兰缴纳了正确的税款，并且爱尔兰没有向苹果提供国家援助。我们现在等待欧盟法院对此事的判决。”

何以出现欧盟委员会“两头不讨好”？韩伟分析称，欧盟成员国利益与欧盟整体利益之间不可避免仍存在一定的紧张关系，如每年欧盟委员会都要处理大量的国家援助案件。“竞争政策是欧盟经济一体化的根基，确保成员国市场统一、竞争环境公平是欧盟健康运行的前提，类似爱尔兰苹果税案件的处理体现了竞争政策在欧盟的基础地位，也是欧委会的根本职责所在。”

苹果税收案只是欧盟委员会予以成员国“甜心税收交易”进行打击的一个缩影。“甜心税收交易”是指成员国政府对跨国公司给予税收减免等优惠待遇，从而吸引跨国公司的投资，促进国内经济增长，增加就业岗位。其最终判决，不仅关于130亿欧元的税款缴纳，其影响更加深远。

“实践中利用各国间税制的不同进行避税架构的，并非只有苹果一家公司，Facebook（现Meta）、Google、Amazon等互联网巨头亦有类似架构的搭建。无论苹果税费这一案件最终欧洲的法院的裁决为何，都将对正在观望的跨国企业的避税策略，乃至目前仍在推进过程中系列多边协定，如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制定的15%全球最低税率方案，产生重要影响。”王新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