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沈逸】
大家好,欢迎来到本期的《逸语道破》。
今天想来聊一聊巴以冲突。最近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办事处驻纽约办公室主任克雷格·莫克希伯(Craig Mokhiber)辞职了,他在辞职信中讲道:“这是一场教科书级别的大屠杀”。一战和二战时期纳粹德国对犹太人进行大屠杀,用流水线的工业化方式,把彻底消灭一个族群作为国家政策。没有想到在2023年,同样的事情上演在人们的面前。
10月7日,加沙哈马斯袭击事件发生之后,事情的发展出乎人们的意料,以色列发出了仅24小时撤离100万人的指令。现在有新披露的军事行动计划和宣传计划都证明了他们最终的行动目标之一——强迫埃及开放边界收纳加沙地带的巴勒斯坦民众们,在沙漠建造难民营地,用胁迫的方式迫使一个特定族群离开他们原来的居住地,进入到一个事实上不适合生存的区域,让他们去自生自灭。
以色列切断水源、电源、粮食供应,对加沙北部难民营的袭击中至少运用了5枚2000磅级的杰达姆联合直接攻击弹药,造成了巨型弹坑和满目疮痍的废墟,除了加沙浸会医院外,不止一家医院遭遇到袭击,以色列用这样一种违反国际人道主义的战争行为,推动了一场人间惨剧。
遇袭前的阿赫利阿拉伯医院(图源:网络)
巴勒斯坦人在以色列袭击马加西难民营后留下的废墟中检查受损情况,寻找受害者(图源:视觉中国)
这样一场行动,发生在2023年的世界,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让我非常的震惊。《纽约时报》点了我说,我把以色列在加沙地带的行动和纳粹相提并论,这两者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而且是本质性区别。尽管在这次事件中我们没有看到毒气室,没有看到氰化钾,没有看到奥斯维辛,也没有看到集中营。但加沙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露天监狱还不够吗?以色列的战斗机对着医院狂轰滥炸还不够吗?
究竟要怎样才够得上是一场大屠杀?像以色列驻联合国代表吉拉德·埃丹做的那样,身上戴一颗纪念犹太人被屠杀的小黄星,这个“受难圣物”从此就成了一张自带辩护功能和免疫功能的“大屠杀执照”?他们的祖先曾经被人屠杀了600万,但不意味着有了犹太星这样一个历史性的纪念物,就可以保护他们肆意妄为地进行屠杀。
如果套用西方宗教的概念,因为犹太人所经历的特殊历史情境,使得这个小黄星成为某种带有神圣意味的”圣物“的话,那么今天让这个“圣物”变成以色列国防军在加沙地带大开杀戒,对巴勒斯坦人搞种族灭绝、搞大屠杀的一张”特权“,我唯一能想到的一个词是“亵渎”。
以色列驻联合国代表在发言时佩戴了象征犹太人的六芒星标志(图片来源:网络)
对这件事情的讨论如果仅仅停留在人道主义和情绪层面是不够的,我们没有必要去回避这种情绪,而且我甚至认为以色列在加沙地带大开杀戒的情绪性反应是弥足珍贵的。因为这反映出人道主义是一种普世价值。生而为人,看到这样一种场景不能忍,认为这样的做法是错误的,是作为真正意义上人的价值性存在。
当然,从国际关系的角度来说,我们看到了一个畸形的结构。以色列对巴勒斯坦人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了。但这次他们的所作所为,以一种动态的、近似于现场直播的方式展现在了世人的面前,大家第一次没有办法回避地看到了这些令人触目惊心的场景。
以色列军方的发言人丝毫不认为轰炸一所医院有什么错,因为这是他们对于那颗犹太星上写着“never again”的理解。纳粹德国屠了600万人,现在我屠光所有我看不顺眼的人是理所当然的,这样可以避免将来再对我这样做同样的事。
以色列人在中东地区、在巴勒斯坦地区、在约旦河西岸,在漫长的时间节点里面,被赋予了一种极具殖民主义色彩的,对当地原住民进行大规模种族清洗和屠杀的特权。
这个特权是谁给他们的?是把以色列变成一个现代国家的始作俑者——英国、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这种特权是特定国际体系和国际秩序下的产物。
今天的巴以问题是美国主导下的、基于规则和法治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在巴勒斯坦地区的具体体现。这种秩序是以色列可以杀巴勒斯坦人,以色列可以不受联合国的制裁,巴勒斯坦人不能还击,若过程中伤到了以色列的平民,那就是恐怖主义。
它体现了西方殖民者在全球范围对待本地原住民的一般看法:巴勒斯坦人只是“人形生物”,而犹太人非但是人,还是神之子,是上帝的选民,是特殊种族,甚至不能被平等地对待。若将犹太人跟其他种族平等对待,你就是反犹主义;若是试图批评犹太人,你就是反犹主义;若是不支持内塔尼亚胡,不支持那颗对着医院砸下去的炸弹,你就是反犹主义……
这就是一个不公平、不公正的秩序催生出来的巨婴式怪胎,在全世界面前胡搅蛮缠。这一切不是今天才发生的,它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
举个简单的例子,欧洲历史上经常出现大规模的排犹事件。在中世纪欧洲的很多国家,犹太人担当了个一个特殊的社会角色——帮国王和贵族收税。
16世纪的犹太放贷者(图源:网络)
所以对于普通民众来说,他们认为钱被犹太人拿走了,但事实上有相当一部分进了贵族和国王的腰包。于是当贵族、国王与民众产生矛盾分歧,民众的情绪被激怒时,犹太人就被推出来当成替罪羊,才会出现周期性起伏的排犹浪潮。
妖魔化犹太种族,然后加以简单地否认,这种反犹主义毫无疑问是错的。我看到网上很多戏谑调侃的段子,认为希特勒当初做的是对的,但我们一定要明确,这种做法无论是在伦理上、道德上、政治上都是错的。
希特勒对犹太人的屠杀是错的,同样,以色列国防军在加沙地带大打出手,搞教科书意义上的反人类行为、搞种族清洗、搞超出匹配和对等原则的针对巴勒斯坦民众的群体性惩罚、搞具有显著国家恐怖主义特征的行为,同样是错的。
这两件事情可以同时并立存在,背后的结构就是美国霸权体系中美国和盟友的关系。
对于内塔尼亚胡政府来说,在冲突爆发初期非常需要美国一边倒的支持,所以一开始美国政府在以色列这个问题上的态度是显而易见的。但是拜登政府没有想到以色列真的敢这么做,并且到了无法洗白的地步。
而且拜登本人也受制于美国国内政治结构的影响。2024年美国总统选举,国内阿拉伯后裔选民的数量不容小觑。他们在2020年总统选举中对拜登的支持率大概是59%,现在下降了将近20-30个百分点。
按照这个局面继续发展,拜登明年面对共和党候选人(极有可能是“懂王”)的胜算有多少?如果后续没有办法让这些人出来“含泪选拜登”,不说拜登一定落选,至少拜登要“凉”的概率就会往上升。
有人甚至已经说,历史是公平的,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特朗普踌躇满志要连任的时候,天降新冠直接把他治理能力为零的缺点尽数体现出来,而如今拜登最引以为豪的外交经验也要经历本轮巴以问题的考验,这还真不能怪是老天去惩罚拜登。
跟内塔尼亚胡政府的决策逻辑相似,拜登和他的团队同样是一种非常想当然的方式:当问题出现的时候,只想到了一种最有利的、能获得最大理想化收益的场景,然后就认为可以心想事成。
拜登想得很简单,认为巴以问题持续这么多年,只要让沙特跟以色列媾和,就能解决这个问题。是否有考虑过所有不希望或者认为在此过程中自己利益受损的行为体会有什么反应?若是“预判了你的预判”,当他们做出相应的反应时,美国的行动方略又是什么?这些恐怕拜登都没有细想过。
除了人道主义危机之外,这场巴以冲突对地区地缘政治结构是一个巨大的扰动。目前,以色列给出的方案已经很明显了,它将不惜一切代价压迫埃及打开边界,然后把加沙地带绝大多数或者相当一部分巴勒斯坦人驱赶到西奈半岛的沙漠地区。
西奈半岛地理位置
为此以色列除了出动欧盟进行游说之外,还开出了埃及可能难以拒绝的条件,瞄准埃及的一个结构性弱点——帮助埃及免除一部分外债,避免埃及债务信用违约,以此为交换条件,强迫埃及接纳这批难民。
当然,后续如哈马斯等抵抗力量从西奈半岛向以色列境内发起袭击,以色列军队越境进行清剿行动,这些难以避免的问题会不会发生,我们不得而知,但是这些大规模军事行动的不确定性正在显著而持续地提升。
在此过程中,巴勒斯坦人首当其冲是受害者。但普通以色列民众真的能从中获益吗?美国让中东局势朝着这样一锅粥的方向发展,酝酿大规模地区冲突的风险时,美国能从中获益吗?
美国在俄乌冲突中倾注的资源,推动其朝向一个相对中长期化方向发展,在中东地区则陷入内塔尼亚胡政府为了保障自己政权而挖下的深坑,这两点对于美国来说,都无助于实现它的总体战略,甚至对它的目标产生了巨大的、实质性的、不可修复的损害。
中东地区要达到以色列想要过上的太平日子,3个月至6个月的军事行动恐怕难以结束。这种用火箭无人制导火箭方式进行袭扰的形式,也不是36万军队轻轻松松扫几个来回,就能快速解决的。
现在已经是年末了,若是来年6个月之内以色列不能够在加沙地带明确收尾的话,美国也无法无条件、无限制地继续支援下去。当然这种盟友关系中的陷阱效应,倒也不完全怪以色列,美国无条件支持和偏袒以色列,把以色列作为美国插手中东事务的工具,在战略上看是成功的,因为美国能够把手深入到中东地区去制造矛盾,但因此也承担了相应的义务。
美国帝国主义在全球各地到处伸手,培养了很多这种代理人,培养了很多自己的楔子。当美国能够将他们充分协调、控制的时候,这些楔子对它来说是工具;反之,当美国资源变得相对衰退、精力没有这么充沛时,这些过多承担的战略义务就是套在脖子上的绳索,甚至当这些牵制它的绳索拽动整个体系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可能是另外一个教科书式的现象——霸权的衰落。
这次俄乌和巴以两个摊子同时进行,美国之前存在以色列的30万发炮弹,从以色列搬到乌克兰,现在又从乌克兰搬回到以色列,就充分证明美国无法同时执行两场援助,并不是能够包打天下的超级无敌大佬。它的资源是有限的,它的精力是有限的,它可以同时关切的战略方向也是有限的。
美方如果继续以无限的方式去承担这些义务和责任,到处去当世界警察,最终有一天会淹没在自己给自己挖掘的深坑当中,那就不是“美国反对美国”了,而是一个自我溃败的霸权。目前这种霸权的溃败态势其实非常微妙,非常具有讽刺意义,值得认真去学习和体会。
之前有一段时间,美国的霸权被称为是“良性霸权”,被认为是良心的体现,是一个善意的霸权。美国人标榜自己拥有的软实力(如价值观和行为标准)中蕴含了许多美国的历史性特点,是人类对于美好生活朴素的、正当的、必要的、共同的追求。对于这一价值观,大家都愿意表示接受和认可。
现在美国在众目睽睽之下违反了所有这一切,用自己的方式剥掉这层人权的外衣,比如要求TikTok、METAS删除亲巴勒斯坦、反犹太主义的内容。
反犹太主义、种族主义是无差别地、不分青红皂白地把犹太人作为一个单独的整体,对它进行污名化,甚至煽动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这当然是错的。但是如果你滥用这种东西,把它解释为不能批评以色列政府在加沙地带的不人道行为,这种做法也是错误的。
对以色列民众来说,也需要反思,否则就印证了“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二战结束以后对大屠杀的反思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步骤,就是去反思普通德国民众在纳粹对犹太人的种族大屠杀当中做了什么。
有人还专门写过这本书,书名叫《希特勒的志愿行刑者》。当这些人褪去集中营看守的身份,脱下带着闪电和骷髅标志的服装之后,他可能是个慈祥的父亲,可能是一个普通的花匠,也可能是一个小店员。汉娜·阿伦特的”现代性与大屠杀“理论,就是研究一个有真情实感的普通人是怎么变成一个杀人机器的。
今天以色列可以拿出一个计划,分几个具体的步骤,准备把几百万人从加沙地区迁到沙漠里去。这个和种族清洗有什么区别?现在的以色列同样是一个非常冷静的机器。
我们可以看到以色列国防军用2000磅的杰达姆直接去轰炸最大的难民营,其中还有许多妇女和儿童,连CNN记者都忍不了。
当谈到俄乌冲突当中乌克兰平民时,白宫发言人约翰·柯比潸然泪下,情难自已,几次哽咽,就差泣不成声了。而讲到巴以冲突中伤亡的巴勒斯坦人,科比却说:”这就是战争。”这和以色列说无辜的巴勒斯坦人是“human animal”有什么区别?乌克兰平民是人,顿巴斯、俄罗斯和巴勒斯坦人就不是人了?
白宫发言人约翰·柯比(John Kirby)在接受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主持人杰克·塔珀(Jake Tapper)的采访时,在谈到以色列-哈马斯战争的恐怖时泪流满面。
在以前特殊的权力关系下,传统媒体被特定资本垄断,少数几个人就可以制定规则,但是现在社交平台挡不住全球人的关注。这些人不见得支持哈马斯的主张,但他们看不惯以色列这样大规模的狂轰滥炸,这叫人之常情。
因为以色列的所作所为和人类共有的情感价值是背道而驰的。这些事情让人感到很无奈,似乎不太能做什么,但其实能做的有很多,如提供援助、推动人道主义停火,同时帮助我们更好地去认识和理解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
这个月,中国担任联合国安理会的轮值主席国。今天中国驻联合国代表张军做了一件很好的事,他在会上拿出了一个鲁班锁,打了个比方,说这个东西像和平一样很脆弱,破坏起来很容易,建起来很难,需要我们用智慧的方法去推进它。这是负责任大国的做法,在这种问题上,我们不要去追求一时的爽气。
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张军用鲁班锁借喻安理会工作,呼吁各理事国加强团结。(图源:联合国)
有一个著名传说叫“所罗门王结”,说的是亚历山大大帝进兵到亚细亚的弗吉尼亚城时,听说城里有个著名的预言:几百年前,弗吉尼亚的戈迪亚斯王系了一个复杂的绳结,并宣告谁能解开它,谁就会成为亚细亚王。亚历山大解了半天都没有解开,就抄起剑把绳结劈成了两半。
张军代表拿出鲁班锁的寓意也是告诉大家,现在有人半天打不开鲁班锁,就恼羞成怒,拿把斧子啪一声劈开,看看里面有什么,干净彻底地破坏,这就是霸权和霸道的做法。它可以在短时期内,甚至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建立一套秩序。但是从历史的角度看,不公平、不公正的秩序是不稳定、不长久的。
就像巴勒斯坦问题,过去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一直存在,除非所有巴拉斯坦人都死光,除非关于巴拉斯坦的记忆全部被删除和修改,否则遇到这件事情,大家的公平正义都会被唤起。
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是人最难能可贵的地方。
在这件事情上,其实每个人都能做点什么,比如在网上评论表态,就是一种作为。比如看到有一些人非常活跃,从支持乌克兰转向支持以色列,他们把外网上所有由亲以色列力量发布的虚假信息一个不剩的全部搬过来。这个时候你可以辟谣,进行更正。
上一个说出“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的人是戈培尔,一些亲以色列的力量,甚至某些以色列官方账号,用戈培尔一样的宣传策略去证明自己在加沙地带所作的事情是正确的,这等同于证明当年德国法西斯对犹太人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这是反讽吗?这当然不是历史的讽刺,这是何等的“亵渎”。我们对此要有基础的判定,要能够采取力所能及的行动,确保这个世界的和平发展。
虽然步履非常艰难,虽然每次的步伐也许不是很大,但终究是朝着一个正确的方向,努力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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