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迫与反抗。

《战争雷霆》是Gaijin工作室开发与发行的军武题材网游，自2013年运营至今。基于现实中各国从世界大战到现代间所使用的武装车辆、飞机、军舰，战雷设计了近5000种载具，供玩家操控它们进行PVP对战。

Gaijin建立于俄罗斯，此后总部虽迁至匈牙利，但在玩家认知中，战雷是原汁原味的斯拉夫游戏，或称“毛子”游戏。

“毛子”有能力产出一流的军武游戏，但这些游戏往往具有令玩家苦不堪言的经济系统。

战雷官方不厌其烦地削减玩家收入，直到今年5月的一次更新，玩家们终于忍无可忍，决定发起“罢游”活动，不登陆游戏以示抗议。期间，一个完全由玩家构成的组织应运而生：

“战雷玩家联盟”（War Thunder Players Union），简称WTPU。

Union是个多义词，可翻译成“联盟”或“工会”。仅从维权的角度出发，WTPU应该算作消费者联盟；但从组织架构和斗争形式来看，WTPU就很像“工会”了。

WTPU曾经的会旗

“赛博黑奴”

战雷中的上千台载具，按照国别、类型、出场时间、性能和先进程度，划分成了若干列科技树。科技树上的载具，需用研发点数解锁，再花费游戏内的通用货币“银狮”（SL）购买。

光是按国别划分就有10个系

刚买来的“白板”载具发挥不出全部性能，还要再使用研发点和银狮，获取改装配件和高级弹药，成为“完全体”。

想加速，就得使用现实货币购买“金鹰”（GE），兑换研发点、银狮，或者购买高级账号和金鹰载具。高级账号类似限时VIP，可翻倍提升研发点和银狮收入。金鹰载具不属于科技树，不过一般拥有更高的研发点和银狮收入系数，且买来就是“完全体”。

攀科技树，俗称“爬线”，是战雷的核心玩法，研发点、银狮和金鹰，宛如战雷玩家的命根子。但Gaijin并不介意对玩家的命根子做些什么。

科技树上越高级的载具，解锁所需研发点和银狮越多，出场费用（维修费）也水涨船高。当科技树进度攀到中间的某个临界点，只要玩家没在战斗中取胜、多杀或连杀，银狮收入就会小于支出。战雷的主游戏模式是PVP，有人赚钱，就肯定有人赔钱。

摘自2021年8月官方日志。翻译：B站@由和彼岸

在战雷中，每个游戏模式、每种载具、包括助攻或占点在内的每种积极行为，都有各自的银狮收益系数。近年来，Gaijin不厌其烦地修改各种系数、拉高载具维修费，使得这个临界点不断下降，提升爬线难度，延长玩家游戏时间。

同时，战雷开始按时间线陆续更新现代载具，每辆载具要价六至七位数。按每场战斗10-20分钟计算，仅是肝出一列科技树，就需要上万场战斗、数百个小时；对于不能全天候打游戏的休闲玩家，可能就是数个月，甚至一整年。

长此以往，爬线玩家的经济和心态，迟早有一个先崩溃，要么停止爬线乃至退坑，要么迈进Gaijin早就铺设好的不归路：氪金。不是“P2W”（Pay to Win，氪金致胜），而是“P2P”（Pay to Play，不氪金玩不下去）。

战雷社区对Gaijin的“商业兽性”积怨已久，批评成了一种传统。可Gaijin对玩家的声音置若罔闻，还频频给出惹火玩家的暴论，这也是一种传统。

2018年，玩家请求官方给白板陆地载具实装免费维修工具和灭火器。每台陆地载具都要独立研发和购买这两样配件，否则无法自主修理，一旦被敌人重创，基本无力回天。

可在官方直播中，Gaijin社区经理Stona公开嘲讽：“你怎么不给所有玩家发一辆免费的M1艾布拉姆斯坦克（美系高级陆地载具）呢？”

翻译：B站@库撒的幽灵

即便引起众怒，Gaijin也仅采取了折衷方案，降低了维修和灭火的研发及购买费用。2019年愚人节，官方商城正式上架“免费艾布拉姆斯礼包”，购买一定数量的金鹰后赠送坦克，企图淡化玩家请愿的严肃意义。

礼包附赠的载具贴花：“拿到了免费艾布拉姆斯”

最后一根稻草

疫情期间，战雷入坑玩家数量不断增长，Gaijin竭泽而渔的经济模式也获得了可持续性，“温水煮青蛙”式的收益改动变本加厉。官方偶尔发布几则调查问卷征询玩家意见，但问卷内容往往只有简单的选择题，不提供多余反馈空间。

三年来Steam端战雷的玩家数量增长趋势。图源SteamDB数据网站

2023年5月的更新是第多少次收益改动，没人数得清。

5月4日，Gaijin在官方论坛发布帖子“五月计划经济变动”，打算以载具等级为基准调整维修费，将同级载具收益拉到一个平均线上，美其名曰平衡，实则继续削减高级载具收益。

被社区批评后，5月13日，Stona发帖“回复您的问题和意见（经济变化）”。他指出，部分收益较高的载具，会降低收益系数，部分收益较低的载具，则提升收益系数。

Stona指责“人们对基于载具等级的经济原理缺乏了解”

然而，收益高的载具之所以收益高，是因为单场战斗击杀或对团队贡献的能力高。收益低的载具没有类似的功能或性能，仅提升收益系数作用不大，因为0乘多少还是等于0。收益高的载具中包括不少金鹰载具，不止零氪玩家，重氪玩家也被得罪了。

Stona还说：“高等级的金鹰载具同时享有增长过的奖励且可以拿来盈利，不像银狮载具那样。”难免让玩家们想到其中的言外之意：银狮载具就不该盈利，就该赔钱。

5月16日战雷更新后，“新经济系统”上线。有玩家推算，一部分被削弱的高级载具，每局至少需要三杀，才能勉强赚回载具维修费。

更新前后，英国“掠夺者”攻击机银狮系数对比

迫于社区压力，官方在5月18日回滚更新。又在19日宣布彻底取消经济改动。但官方拒不认错，始终声称自己在降低维修费、提升玩家收益。

同一天，Gaijin官网发布了一篇文章，题为“F2P（免费游玩）游戏，尤其是《战争雷霆》中的进程和经济是如何构建的”，作者是战雷创意总监基里尔·尤里采夫（Kirill Yudintsev）。这篇文章没能缓和局势，反倒因自相矛盾的发言火上浇油。

文章说，玩家的进步必不可少，因此不该一次性给玩家所有的东西。高级房的环境令新手疲于应付，高级载具的使用难度也更高，若是没有爬线过程，“游戏将从一开始就失去玩家”。

可是，Gaijin的官网商店正在贩卖高级甚至顶级载具，任何新手都能氪金，直接进入高级房坐牢，无需爬线。

单一载具礼包售价和3A大作持平

文章声称，“大多数（约80%）的玩家从来没有氪金”。Gaijin没说80%是怎样得来的，很难说这一数据有何意义。战雷是免费游戏，许多玩家登陆过一次就再未登陆，总玩家人数远大于实际活跃人数。战雷对外号称拥有“7000万玩家”，按20%计算，给Gaijin打钱的客户也达到了1400万，这绝不是个小数字。

文章奉劝玩家，不要差评轰炸。Gaijin鼓励在论坛、Reddit、推特等渠道留下反馈，并在他们发放的反馈表中提建议。但官方渠道的反馈帖和推文，时常被管理员无视或清理，玩家们感受不到Gaijin的任何尊重。

一位游戏内频道管理员，以记录自己警告和封停的账号数量为荣

文章强调：“我们的社区是由接受当前经济和进度基本原则的人组成的，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甚至可能总体上喜欢它。”

事实则是，就在一天前，抵制战雷的玩家联盟组织刚刚成立。

“全世界玩家们，联合起来！”

5月17日，一位署名“地球玩家莉莉娅”的国人玩家，在官方论坛发表了“告战雷玩家书”，号召全球玩家联合起来，抵制Gaijin侵犯消费者权益的剥削和压迫行为。

“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享受游戏，寻找乐趣。我们不该给Gaijin打工。”

当天Stona就把单独的帖子合并到了统一的经济更新讨论贴中，避免让更多玩家读到这封信；转发的帖子也被删除。只是，种子已经播下，这封信得到了全球玩家的云集响应。

5月18日，“战雷玩家联盟”（WTPU）正式成立。鉴于官方社区的言论管控愈加严格，一位老外自费搭起了Discord服务器，供WTPU的参与者自由交流；WTPU的Reddit也建立起来。

随着加入服务器的战雷玩家达到上百人，“联盟”很快朝“工会”的方向发展。人们挤进文字和语音频道，各抒己见，畅所欲言。经过数次会议讨论，联盟确定了以红色与黑色为主色调的旗帜和会徽，还有人编写了会歌。

“工团”“安那其”（无政府主义）等含有政治色彩的词语

在联盟相关的讨论中大量出现

经商讨决定，频道起初划分美、中、欧三大区，之后又细分出俄语、法语、德语、西语、土耳其语区等。频道禁止议政，大陆人和台湾人，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一律放下成见，共同讨论抵制事宜。

WTPU在公告中提醒玩家，“不要被另一份虚假的论坛问卷蒙骗”。他们想向Gaijin表达的，不是“反馈”，是明确抵制削收益的“诉求”。Gaijin的Logo是一只蜗牛，而联盟要在这只贪婪的蜗牛上撒盐（Sail the Snail）。

最核心的抵制举措就是罢游。WTPU呼吁玩家，自5月26日起，开始持续两个星期的罢游不上线运动。那天战雷预计有一次大更新，理论上也是最近日活跃人数最高的日子。

同时进行的是差评轰炸。短短一周时间内，战雷Steam页面多出了十万多条差评，近期好评率一度被冲到7%。

为了宣传WTPU的罢游和差评轰炸倡议，将更多人拉入抗议队伍，玩家们制作了海量的海报和梗图。一开始，他们只是找来了大量上世纪的宣传海报，把Gaijin的Logo挪到海报里被打击的那一方。

“团结力量大！加入26日罢游运动，跟进差评轰炸”

“同志！对氪金内容说不！”

没过两天，就有专业画师加入队伍，WTPU开始绘制属于自己的、不带任何政治色彩的海报。

“继续轰炸，我们需要你的支持”

“继续施压！经济调整需要你”

在赢得圈子内外多位内容创作者及意见领袖的支持和宣传后，联盟发展壮大，罢游前夕，加入Discord频道的用户超过1万人。WTPU成了这场自发的抵制运动中毋庸置疑的领导团体，一切都在走向正轨。

“你能告诉我怎样加入战雷工会吗？”

“西班牙内战”

WTPU是由素不相识的上万名玩家组成的临时组织，几乎没人拥有对如此一个大型组织的运营经验。而且，玩家们都有自己的学业、工作、生活，不可能全身心投入到运动中去。频道管理员多是自告奋勇才上任的，仅靠一腔热血争取玩家权利，没办法令所有玩家都满意。

何况玩家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抵制Gaijin的玩家规模从未如此巨大，由于缺乏统一纲领，玩家间的分歧也在运动中遭到无限放大，转变为可怕的矛盾、冲突、“内战”。

首先是运动扩大化、极端化的问题。WTPU的管理员并不想付诸极端手段，但总有个人行为拉低了大众对于运动的印象。

自建立伊始，联盟就发布公告称，他们“不希望Gaijin甚至战雷本身的关闭”，选择抵制，只是因为热爱战雷，希望游戏做出改变。抵制运动纯属自愿，罢游多长时间都是玩家自由，并不强制参与。像DDoS战雷服务器、威胁Gaijin员工等极端行径，一律归为个人所为，WTPU并不负责也不容忍。

但在更广大的社交媒体，“工贼”的绰号、“巴不得游戏死”的论调，已经流传开来，不明确表态加入运动、维持中立，也有可能被骂。

另有玩家宣称自己要“屠幼”欺负萌新，或者故意击杀队友，劝退玩家，以此对罢游运动进行所谓的响应。最狠的还是某个乌克兰人，他上传了两张真枪实弹的图片，警告Gaijin“听玩家的话”。

相比之下，某位国人玩家在深夜前往Gaijin的莫斯科分工作室，张贴WTPU的宣传海报，虽然不一定能上达天听，却也算是相当理智的抗议行为了。

其次是抵制运动的核心诉求不明确的问题。在WTPU的讨论中，一切议题均采用直接民主的形式吸纳意见。为了梳理出一份代表整个联盟的诉求表，大会连开数日，参会玩家虽未陷入争吵，却还是在广度、力度、详细程度等方面产生了意见交锋。

许多人只关心整体经济收益的改动。而在深入讨论中，玩家们不由自主地将议题延伸至游戏性、平衡性等深层问题。可是，《战争雷霆》里有近5000台载具，讨论的头儿一开，除非会议主持人叫停，根本没个完。

玩家中的一派认为，应该开出一系列Gaijin无法接受的不平等条约，逼迫Gaijin折中。另一派认为，不该基于Gaijin愿意建立讨论的“幻想”制订方针，提出的条件理应让他们能够接受，符合他们的技术或经济水平。

是只给Gaijin一个基本的大方向和底线，避免“把毛子当许愿池”“教毛子做游戏”；还是建立具体指导方针，给每项改动提供一个经过商议的确切数据，以防将主动权全盘交给对方，玩家们也莫衷一是。

因为要照顾参会玩家情绪，每条建议都被记录下来，使得诉求列表的初稿极其臃肿。第二稿删掉了初稿的一半内容，试着用不同的颜色设定诉求的优先级，但全文还是很长，最重要的经济问题讨论，只占了不到篇幅的五分之一。

第二稿并非最终方案

再次是组织架构不够清晰、内外宣发和沟通力度不足的问题。单就国内而言，由于时差和信息差的存在，多数玩家手头的运动相关信息已经滞后，难以及时给出支持。

关于WTCSF组织的相关争议，更是“一下午引爆了整个国内战雷圈”。

WTCSF，全称“战争雷霆中国联队组织”，自称是由60多支联队支持的联盟，同样响应“莉莉娅”号召，和WTPU属于平行关系。以“莉莉娅”等志愿者为媒介，WTCSF在第一时间就联系了WTPU。

然而，WTCSF的话语权下放给了若干联队长，管理和行动由联队长自主并自觉进行，组织更为松散，宣发工作不统一，以至于在WTPU开大会时，外界几乎仍不知道WTCSF的存在。

5月22日，参与WTPU中文区讨论的部分玩家，自行建立了“WTPUCN”中文分部的QQ群聊，准备收集中文玩家的建议和诉求。次日，“WTPUCN”和WTCSF互相知道了对方的存在，都想让对方向自己转交玩家诉求表，结果不欢而散。

期间，数百名玩家跑进群聊，宣泄长期以来的怒火。“WTPUCN”管理层一时难以控制过激言论，不得不采取全员禁言、踢人等措施。WTCSF的联络人在群里发布了一些组织问题的相关言论，被踢。“莉莉娅”加群查看情况，不知为何也被踢出去了。

当天下午，“莉莉娅”在WTPU的服务器发布声明，指出该群组为非官方组织，管理员“滥用职权”，群主“发动煽动性言论”。得不到官方站台的“WTPUCN”，自行解散。仿佛是预见到了之后的混乱，“莉莉娅”移交了WTPU中文区管理员职位，不再接手运动相关事务。

聊天记录截图曝光后，WTCSF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以“搞分裂”的罪名遭到绝大多数国内玩家痛斥。尽管WTCSF给出了澄清声明，也开始缓慢汇总群内诉求并转交到WTPU一方；WTPU中文区亦发布公告辟谣。

但这些信息都因国内外、群内外的信息差没能传达到位，传达过程中还被愤怒的声音所淹没。组织间的扯皮，占据了本该用于讨论诉求的议程，耗干了玩家们的时间和精力，更是有人表示，自己不想被任何组织代表，走向中立甚至运动的对立面。

开始的结束

5月26日，WTPU的诉求表格及多语言版本终于完稿并公布，删除了大量和收益无关的要求，得到了许多玩家的认可。

但这一天，战雷在游戏中显示的玩家人数并未如预期般显著减少。国内外社区均有数十名玩家反馈，自己的账号出现了境外登陆的记录，怀疑是Gaijin为了撑门面找阴兵，可缺乏进一步证据实锤。

Steam端战雷一周内的在线人数变化趋势。图源SteamDB网站

看到最重要的罢游运动未能奏效，不到一天，联盟内部就产生了变动。服务器左上角红黑色调的会旗被悄然撤下，换上了不那么鲜艳的蓝色旗子。27日，有外区管理员在频道中直播游玩战雷。28日，另外两位外区管理员宣布辞职。

“不言自喻”

WTPU最终的结局尚未明朗，但属于广大玩家的抵制运动，并没有彻底失败。

Gaijin已经不敢再忽视玩家的声音了。连日里的差评轰炸，触发了Steam的跑题评测保护机制。WTPU管理层得知此事后，已经号召玩家们停止轰炸，即便如此，战雷的近期Steam好评率还是只有24%。

同时，Gaijin开始向玩家发放银狮、金鹰、高级账户，乃至游戏内的二次元抱枕载具挂件等“蝇头小利”，吸引玩家入坑或回坑。

5月23日，Gaijin破天荒向玩家们道了歉，在官网发布了“重新审视经济系统”的道歉声明，承诺在预计6月14日之前提供更详细的路线图。这份声明仍不被多数玩家认可，起码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

诚然，纯粹由玩家组成的群体，自带无组织、无纪律、盲目性、“安那其”属性，还总容易上纲上线，让“联盟”演变成“工会”。但玩家自己不发声，那就没人为他们发声了。

两年前我们的文章《为什么俄罗斯军武游戏的经济系统总是一塌糊涂》曾提到，比起游戏中的资金负增长，“唯有对玩家意见的漠视、对玩家热忱的践踏、对玩家钱财的掠夺”，更令玩家们伤心。

战雷也普遍存在这些问题，目前依然未被解决。藉由声势浩大的抵制运动，战雷玩家们证明了自己，能够在反对削减收益的统一共识之下，团结至少一个星期。哪怕到了6月14日前后，Gaijin仍然没有履行承诺，玩家们也是有能力再搞一次“联盟”和罢游运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