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虎嗅商业消费组
作者|周月明
编辑|苗正卿
题图|视觉中国
虎嗅注:中东正再次吸引着全世界的目光。
这里石油资源丰富、地处欧亚十字路口,风吹草动都会改变大国角力的方向。这片神秘的土地长期承受着人们对它的刻板印象:遍地土豪、极度保守、高度依赖石油产业。但实际上,巨大的变革正在这片土地上发生。它们力图发展多元化经济,降低对石油的依赖,力图聚焦先进技术、数字经济等新兴产业,跟上世界的节奏。2021年阿联酋建国50周年之际,启动了“面向未来50年国家发展战略”;2016年,沙特公布国家战略转型纲领“2030国家愿景”;埃及也提出“振兴计划”试图恢复经济、提升影响力。中东国家们正在发生深刻巨变。
中东也成为中国公司出海的热土。投资中东市场的主角不再仅仅是国有企业,大量民营企业也开始在中东挖掘机会。除传统的地产、基础设施等领域外,跨境电商、社交文娱、新消费、新能源也变成出海中东的热门赛道。
近日,我们去了趟中东,探访了阿联酋迪拜、沙特利雅得、埃及开罗三个城市,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机会与冒险。本文是中东系列第一篇,聊一聊在三个截然不同的中东国家都有什么体验。
“折叠”迪拜
或许大家对迪拜的印象,是养在私人庄园里的珍禽猛兽,和满街奔跑的名贵豪车,但对于我们来说,却是一场始料不及的“水灾”。到迪拜的那几天,这座中东贸易之都刚刚经历了一场75年未遇的大暴雨,习惯生活在沙漠里的中东老铁们正因几乎没设排水系统而手忙脚乱。
这听起来像一个有点荒谬的梗,或许他们也没想到有生之年会因雨太大而近乎崩溃。或因如此,我们看到的迪拜没有想象中那样的纸醉金迷。“迎接”我们的,是近乎瘫痪的机场、淹成河流的街道,和因生鲜物资短缺不得不延迟营业的餐厅。
不过,就我们短暂的停留时间来看,这个插曲应该也只让迪拜短暂得疼痛了一小下。暴雨过后的第三天,城市又一切如常的运转起来,只有路上汽车蹚过“河道”时掀起的阵阵浪花,偶尔提醒下人们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
迪拜这座城市好像能迅速消化万物。
背景各异、来路复杂的人群涌向这里,都被慢慢容纳。
他们之中有逃离战乱躲避制裁的外国富豪,有拿着微薄薪水讨生活的印巴劳工,有出没于各种高端峰会的web3新贵,也有游走在灰色地带的电诈分子。
每个人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影响着这座城市。
涌来的外国富豪抬高着房价和物价。
尤其是俄乌冲突后的俄罗斯和乌克兰人。在这座被称作“避税天堂”的城市里,无房产税、无财产税、无个人所得税,对于正遭受战争、惧怕资产缩水的有钱人来说尤其友好。
他们挥金如土,迁移公司、购置现房(在迪拜,外国人购房若没有身份证明无法贷款,若没有工作签证不能购买二手房),我们路过不少餐厅和底商的大堂里,放着房产中介的广告和电话,同行的人告诉我们,迪拜的房地产市场非常活跃,越贵的房子卖得越好,甚至不少中国人干脆转行做中介,也赚得盆满钵满。
另一波纸醉金迷的,据说是走在时代前端的web3新贵们。在迪拜的那几天恰逢加密货币圈盛会TOKEN 2049刚刚开完,币圈人的朋友圈开始频繁出现游轮、香槟、美女。随着对虚拟金融政策的放开,迪拜已被视作亚洲的另一座web3之都,如果吃饭时你隔壁桌的中国面孔开始大谈特谈币圈行话,不要惊讶,在这座被称为沙漠中的web3绿洲上,这应该是常事。
不过,房价和物价的升高却令本就生活在迪拜的人们颇有微词。在这里,一瓶可乐的价格是500元,一个普通苹果可能要30元,上网费用高达每小时30美元。这甚至冲击到了来迪拜搞电诈的骗子们,听说他们又都跑回了东南亚,只因这里衣食住行成本太贵。
日子愈发艰难的,还有撑起迪拜日常运转、占了迪拜80%人口的底层劳工们。
迪拜或许是最“折叠”的城市之一。
一边是住庄园、养狮子、几乎不用工作的阿联酋本籍人,一边是顶着五十度高温、拿着十分之一平均月薪(迪拜平均月薪约15000迪拉姆,约3万人民币)、蜗居在群租房床位的印巴劳工们。他们出现在酒店、餐厅、uber里干着服务工作,出现在室外近50度的高温下进行体力劳动,皮肤黝黑,身材瘦小,安静沉默地做着这座摩登之城的“螺丝钉”。
当然,在这座充满机会与财富的城市里,自然也不会少了中国人的身影。
中国游客已经多到让迪拜机场专门提供热水,迪拜的最高塔阿利法塔会在中国佳节整塔播放祝福视频,还有超三十万的华人在此常居工作,用自己的方式影响着迪拜。
在迪拜闲逛时,经常可以看到让你无比熟悉又会心一笑的中国印记。
比如在一片中东风情的建筑里,突然冒出一个写有“淄博烧烤”的红字招牌,或者一家酷似喜茶的奶茶店,只是你走近一看,它的招牌不是HEYTEA(喜茶英文名)而是HELLOTEA,奶茶杯子上的小孩卡通也变成了戴着头巾的阿拉伯小人。
越来越多的中国大公司也开始在迪拜挖掘机会。他们有的在这里测试落地中东的经验,有的在这里设立区域总部。这里营商环境良好,各种商业设施完备和国际接轨,这里也更加自由舒适,不习惯更严格宗教生活的中国人在此更易适应。
对于许多想出海中东的中国品牌来说,迪拜之于中东,就相当于新加坡之于东南亚。这里往往是它们征服中东市场的第一站。
肃穆利雅得
沙特利雅得机场是我去过的机场中,最安静的一个。
这里甚至安静到有些诡异,默默排队的人群、严厉的海关、蒙着黑纱只露出眼睛的女性工作人员,这里几乎没人大声交谈,也没有几个中国面孔,与繁华喧闹、中国人随处可见的迪拜对比鲜明。
后来我们发现,这种安静气氛不只停留在机场里,也蔓延在整个利雅得的街道、商场,和各种公共场所中,整个利雅得仿佛都笼罩在一个巨大的静音罩子下。
城市声音最大的时候,是每天五次播放古兰经的时刻。当你白天走在大街上、凌晨躺在酒店里突然传来一段声响时,不要以为是哪里起了热闹,这只是当地人该做礼拜了。
在利雅得的那几天,我们好像变成这个城市最爱在白天出现的人。中午十二点的商场里,除了游荡的我们,剩下的只有奢侈品牌门店人员脸上的职业微笑;下午两点的餐厅里,除了狼吞虎咽的我们,整个餐厅空无一人。
移居到这里的昆明女孩告诉我们,在沙特,由于白天酷暑难耐,人们一般在夜幕降临后才会出来聚餐玩乐,很多人甚至直接热聊到凌晨五点多做完礼拜睡觉,大概最先听到一千零一夜故事的人首先要擅长熬夜。
虽然利雅得整体氛围有些许肃穆,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告诉我们,空气里自由和开放的味道已浓烈许多。
这主要得益于沙特王储小萨勒曼主导的沙特版“改革开放”。
在此之前,沙特的保守程度非常高。在当地工作的中国人给我们举了个例子,2018年前他穿着破洞牛仔裤去看一场比赛被赶了出来,昆明女孩告诉我们最初她申请到这留学时,还需要她父亲或丈夫的同意书。
不过,在这位出生于1985年、从未在海外留过学的王储的主导下,沙特的风气正逐渐开放。沙特女性可以工作、可以开车、可以不围头巾、可以进入体育场观看赛事,男女并肩行走在路上也不会再被大声训斥。
除了更加开放,小萨勒曼主导的政府班子还前所未有的“卷”。
据生活在沙特的投资人告诉我们,他的政府班子多是请商界精英担任要员,每天工作甚至十几小时,整个班子采取鲶鱼制度,KPI不达标的要员会直接下台。
在小萨勒曼主导下,沙特推出了2030年愿景,核心目标是大幅提高非石油经济的收入,到2030年创造45万个新就业机会。
一些新产业、新事物(对沙特来说)开始出现在利雅得街头。在机场通往酒店的路上,我们看到了刚建成几年的地铁;在商场的大堂里,看到了正在展出的新能源汽车;在电梯里,听到了云公司的广告。
不过,许多事物仍处在稚嫩的新生期。比如地铁虽有了,但很少有人坐;新能源车虽有了,但公用充电桩还寥寥可数。但总体来说,虽然真正落地产生的化学反应还不够剧烈,但有总比没有好。
有总比没有好,也是许多外国企业开始在沙特找机会的原因之一。
有了开放的讯号,和年轻领导人的掌权,预期性和稳定性大幅增加,这是吸引包括中国企业在内的诸多外国企业,前来沙特的最重要原因。
据沙特通讯社报道,2022年前十个月,中国和沙特两国贸易往来就同比增长37.4%,中国已成为沙特第一大贸易伙伴。
在沙特提供签证和注册公司服务的中国人告诉我们,来沙特的中国人越来越多,有搞工程基建的、有做外贸生意的,甚至单纯来沙特旅游的中国人也翻了几倍。
在我们短暂待在利雅得的几天里,就听到几拨来自国内的地方政府带着各省的大企业来沙特考察机会,在利雅得的中国大公司光是接待这些考察团,就忙得不可开交。
越来越多的中国公司开始抢占沙特市场。
游戏电竞、社交直播等领域的中国公司在沙特一直有良好收益;新能源汽车、光伏产业也是寻求能源结构转型的沙特目前蓬勃发展的赛道;在物流领域,极兔与顺丰已经进驻了沙特;在城市基建与石油、化工领域,两国也有着频繁密切的合作。华为在沙特帮助其完成在云计算、大数据、智慧城市基建等领域的数字化转型;在沙特正在建设的零碳智能未来城NEOM中,也可以看到华为员工的身影。
不过,当政府、大企业、中小商家都涌向这片热土挖掘机会时,沙特的复杂性也给踊跃的中国公司带来不少难题。
困扰中国企业的一个大难题就是人员管理的问题。
要想在沙特开公司,必须要雇佣一定比例的沙特本地人。这一要求非常精细,细化到不同岗位都会制定不同的比例要求,有的岗位15%,有的则高达80%。
这一政策被称作“沙化率”。2012年,沙特政府通过《劳动法》积极推动沙特化政策,雇员数量超过20名的公司每年必须增加5%的沙特籍劳动力,直到沙特籍雇员占全部雇员的75%。未遵守规定的公司会被严厉处罚,有可能被排除在政府合同和贷款之外,或被中止外籍雇员的签证和工作许可。
但长期以来,沙特等中东产油国财政高度依赖石油产业为主的租利收入,并且将获取的租利主要分配给民众作为福利支出,这种发展模式被称为“食利国家” (Rentier State) 模式。
在这种政治经济体制下,沙特国民习惯了高补贴、高福利的安逸生活,受教育水平和创新能力普遍较差,劳动力水平整体较低,甚至很多人从不工作,靠国家补贴度日。
这就给许多中国企业带来了难度。许多人坦言沙特本地员工实在不怎么勤劳,且斋月来临时由于白天不能进食几乎很难全身心工作,而且沙特的休息日是周五和周六,周五有工作需要跟国内总部对接时,也往往找不到沙特员工。另外,沙特员工非常容易投诉,光是处理投诉问题,就令不少中国公司感到头大。
当然,中国人还是前所未有的卷。在沙特,许多中国人甚至只休息周六一天,周五虽是沙特法定休息日,但中国人往往不休息。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许多外国企业不得不花钱租借沙特人的ID(即给沙特本地人发工资,但不要求来上班)以达到沙化率的要求,然后再另雇外包公司来处理工作。
不过,沙特政府对此也越来越严格,有时会有专人现场巡视沙特人的在岗率,这令企业管理更加艰难。
总的来说,在许多中国企业眼里,沙特既复杂又迷人,无论如何,越来越多中国公司相信,这里是一片蓝海。
喧嚣开罗
埃及是我们此次探访的最后一个中东国家,也是此行最混乱喧闹的国家。
在利雅得登机飞往开罗时,埃及大妈和小孩让我们瞬间回到电视里八十年代插队挤绿皮车的场景;3小时的飞机上,我成功收获了与最多小孩和小孩哭闹声同飞的体验;到达开罗机场后,我们还差点经历了一场公然的抢劫。当开罗地接将小费塞给海关后,我们此行的最后一站忐忑地开始了。
开罗的气质有些矛盾。
一方面,它沿途的破败出乎我们的意料:
夜里前往酒店的路上,两侧的楼房鲜有亮灯的窗户,像一座又一座鬼楼。后来我们才知道,这几年埃及为发展经济,正要求人们离开老城区,迁往开罗新城。
但另一方面,它又是此行看上去最有生机的城市:
街上挤满热闹的小商贩、天桥下有练习滑板的年轻人,尼罗河两侧的灯光和高大的热带植物交叠,映着喝酒抽水烟、轻松笑谈的人群。
一方面,经济不景气的味道充斥在整个城市:
机场的广告位仍张贴着一张2018年的广告,6年过去仍没有新的广告主砸钱;街道两边的楼房都露着钢筋条,这代表着房子没封顶就可以不交房产税;马路两边常有废弃的破旧汽车和在阴凉地坐着发呆的流浪汉;野狗多得惊人,常为抢占垃圾堆或可以休息的车顶而大声吵架。
但另一方面,可以看出这里的许多建筑曾很漂亮和华丽,能隐约看到50年代埃及繁荣时的样子。
因经济不好,埃镑贬值,不少人挣扎在生存的基准线之下。为保障基础生活,埃及政府甚至制定了一项政策,凭埃及ID可每人每日领取5个大饼,一个大饼5分钱(市面要卖2埃镑),以确保能吃上饭,不会产生动乱。
就业率也越来越严峻。埃及的高等教育普及率并不低,但仍有许多大学生找不到工作。给我们做导游的女孩儿是开罗大学的外语系学生,操一口流利中文。在埃及,开罗大学(相当于埃及的清华北大)的毕业生有很多乐意做导游,这对于他们来说已是非常高薪的工作,导游一般按美元收费,有的可以月薪四五千美元(合3万左右人民币),而这里的普通工作人员月薪可能只有七八百人民币。
由于教育水平较高,且工资很低,埃及逐渐成为出海中东公司的人才储备库。
一些游戏社交行业、互联网行业的企业开始进军埃及,这也带动了埃及互联网产业的发展。
在聚焦新兴互联网公司报道的美国科技类博客TechCrunch上,每月都会出现数起关于埃及电商平台、金融科技、餐饮供应链的创投新闻。
中国互联网企业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雅乐科技、赤子城科技、欢聚集团等游戏社交公司看重中东地区线下社交娱乐较为贫乏这一商机,以及埃及文娱人才资源丰富的机会,开始在埃及深耕。
速卖通也来到了埃及,并成为埃及访问量第五的电商购物平台,物流配送和电子支付等下游产业链也随之进入。2021年9月,滴滴开通埃及市场服务,先入驻埃及第二大城市亚历山大,随后进入拥有超过2000万人口的非洲第一大城市——开罗。
对于埃及年轻人来说,能进入中国互联网大厂是非常光鲜亮丽的机会。在这个军政府主导的国家,许多将军的子女也以来这里工作为荣。有的中国大厂甚至可以给出高于行业2倍的工资,福利制度也非常完善。
当然,埃及的发展还需要时间,但可能也仅仅需要时间。作为一个人口上亿、横跨中东北非的大国,这里纵深辽阔、人口密集、机会繁多。历史和人才将成为埃及的养料,滋养前来挖掘机会的出海企业。
我们到达的那几天,巴以冲突正再次加剧,各国开始关闭领空。多年以来,地缘政治和民族宗教争端始终笼罩着这片土地,战火纷飞仍是人们对中东的印象。
但是,中东正在发生广泛且深远的改变。整个地区的非石油经济正以每年 4% 的健康速度增长,跨境跨国投资不断增加,数字化转型日新月异。尽管一些局部战乱再起,但稳定与和平、开放与发展仍是中东地区的未来主题。而中国各项强大的能力,也必将在中东此波转型浪潮中,找到更多合作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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