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市发展过程中一个敏感问题就是原始股发行方式的问题。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是股票发行方式由探索到逐步走向成熟的几年。以前的发行方式是上市公司自己推销,没有什么代理商、承销商。由于不公开发行,一般老百姓在发行市场(一级市场)基本上是买不到原始股的。
1990年10月市委、市政府决定,禁止党政干部买卖股票,就是为了防止干部利用权力买进原始股赚钱,导致社会不公。因此新股发行方式必须改革,不改不利于廉政建设,也不符合市场经济公平竞争的原则。
1991年对5家新的上市公司1.5亿元原始股采取公开发行的方式。
按国际惯例,公开发行的股票要委托证券商包销,改变上市公司自己推销的弊病。当时股市看好,具有承销发行资格的证券商纷纷要来承销,承销问题好解决。而承销商的推销方式必须公开发行,采取由认购者向证券公司申请。如果申请的数量等于发行的数量,则按申请数量执行;如果申请数量超过发行数量,则用抽签方式决定认购数量。
由于认购申请限时限量,当然就会发生排队现象。为了维护认购秩序,就请公安,公安人员不够,再请武警一起帮助。
这一年发行时,主要是广东或就近省的认购者较多,公开发行进行得比较顺利。发行的前一天下午排队,发行当日下午各点就发行结束。
500万份申请表发出300多万份,就没人要了。老百姓排了一天一夜的队,很辛苦,但都有收获,很满意。
因为买到原始股,价格又低,溢价只在2~3元,最高不超过5元,是稳赚的呀。当时收到很多电话、信件,感谢市政府考虑到老百姓的利益。
发行工作组织得也好,是一次成功的公开发行。
1992年又申请到5亿元的指标(其中包括发行中追加的指标),发行14家股票。如何发行?我们考虑到1991年发行时60多万人排队,一个身份证买一张,尽管没有出问题,但成功中包含着极大的风险。
于是我们建议采取预付存款凭存款号码抽签的方式进行,时间可以拉长一点,这样可以避免排队。我们把这个建议拿到证券领导小组讨论时,深圳人民银行主管证券的负责同志觉得在做帐方面有困难。
后来,大家建议设立专门购买股票的存款帐户,5000元一户,和原存款分开来,再根据存款帐号抽签。会议决定用这个办法来组织1992年的新股发行。
决定后,我即出差一个多月。深圳是一个新发展起来的城市,科技、教育相对落后,只有一个深圳大学,没有国家级的科研机构。但深圳的产业发展又迫切需要走高新科技的道路,提高产业的科技水平,增加产品的技术含量,加快发展高新科技产业。因此,市委、市政府决定要加强与国内著名高校、科研机构合作,发展科技横向联合。
1992年4月,由我带队,组成由分管工业的副市长、经发局和一批大企业的领导同志参加的考察团,到西安、成都、北京、南京,与那里的著名高校和科研机构,洽谈科技成果产业化的合作事项。历时一个多月。
回来后不久又去了澳大利亚,回访友好城市布里斯班,并在那里举办深圳出口商品展销会。
出差回来已是7月初。回来后,我从4个渠道即市长信箱、市长专线电话、信访办和市长接待日收到信息,群众强烈反对变更发行方式。他们认为:用存款方式发行,5000元一个户头,谁钱多就存得多,股票就买得多,这是维护有钱人的利益而不顾一般群众的利益。他们认为去年的办法好,买股票的机会均等。还强调,改革需要老百姓支持,就要使老百姓受益。有的甚至十分尖锐地说,你深圳市政府还是不是人民的政府。
我在听了各方面情况后找张鸿义同志问:证券领导小组针对这个情况,对发行方式改不改,讨论过没有?他说讨论了,意见不一致。我说,是多数人赞成变还是多数人赞成不变?他说多数人不赞成改变。考虑到群众呼声强烈,万一出问题怎么办?正因为大家有这个担心,绝大多数人赞成不变。当然也有少数人主张改。当时离预定的发行时间很近了。我根据民主集中制原则决定不变,用原来的办法再维持一年,明年一定要改。同时组成指挥部,组织力量,加大管理力度,以维持发行秩序。
发售公告于8月6日晚7时由深圳电视台播出。公告说明,发售新股认购抽签表500万张,中签率约百分之十,每张中签表可以认购股票1000股。规定在8月9~10日两天内把500万张新股认购抽签表售完为止。为减少排队,每一排队者最多可持10张身份证买抽签表。我7日上班,见满街都是排队的人,而且在不断增加,营业点到处是黑压压一片,那个场景真吓人,简直是疯狂了。我想还有2天,就这样排队下去,问题十分严重。面对这种情况,我感到维持原来的发行办法是一大失误,但已覆水难收,只能通过全力以赴地工作去弥补。我决定不离开公安指挥部,坐镇指挥,与大家一起努力,共渡难关。
我对全国各地股票炒家汇集身份证来买股票的形势没有充分估计。后来才听说一些股票炒家到惠阳、梅县等地租身份证,每个30~50元,有的地方甚至整村、整乡的人将身份证租出去,一些人甚至带了上千个身份证到深圳。有人估计全国各地汇集到深圳的购股大军约有130多万人,306个发售点每个点都有几千人。有的从内蒙古包了飞机到广州,再租车到深圳。8月8日广州到深圳的火车票被炒卖到500元一张,原价是50元。
一百几十万人云集小小的深圳,教师忘了讲课,医生忘了出诊,工人忘了做工,律师忘了办案。所有的人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把人民币变成股票。从7日开始排队,男女老少都一个紧挨一个排着队,吃喝拉撒就在队伍里进行,因为一离开那里就可能白排了。吃饭就靠面包、矿泉水,矿泉水卖到15元一瓶,面包5元一个。昏天黑地几天下来,万幸没有出人命。只是一位女士因高血压倒在地上,经抢救也好过来了。有位熟悉我的同志向我开了个善意的玩笑说,你指挥百万大军,没有伤亡,是个奇迹。我听了啼笑皆非,这是我一生中所经历的最壮观也是最糟糕的一幕。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深圳的公安和武警是支持改革、顾全大局的,他们为维护发行秩序作了艰苦的努力,没有发生伤亡是他们的功劳。
9日上午11点,有一些营业点反馈回来信息,说认购证已卖完。听到这个消息先是高兴,事情总算快要过去了。但一想不对劲,怎么会这么快就卖完了呢,去年发行到下午五点才卖到300多万张。后来收到一系列的举报,说哪里哪里的发行点开了“后门”,一有举报就请监察、公安去查。下午一点多,各发售点均公布售完。调查虽还没有结果,但我预感到群众反映的舞弊行为是有的,这给我们这次发行工作安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10日那天晚上,果然“定时炸弹”爆炸了。发售人员腐败导致群众激愤,股民集会上街游行了,喊出反腐败的口号。
李灏和我立即召开市委、市政府领导同志会议,紧急磋商,会议形成两点共识:
一是要做好宣传疏导工作,尽量避免激化情绪,造成更大的对立,被坏人利用。明确地表明我们对股市舞弊人员要坚决惩处,由市纪委、监察局立即立案调查。
二是要准备扩大发行。因为原来的500万认购券,老百姓没有买到,如果不增加发行,不管你怎样做工作,这口气出不来。
我认为这两方面工作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因为群众不是冲政府来的,更不是冲改革来的,他们的愿望就是要买股票。只有增加发行,各点一开卖,群众就散了,极少数想借机闹事的人也就无计可施了。
当时李灏同志也同意,但感到股票发行都要中央批准的,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于是他亲自给时任总理的李鹏同志打电话,李鹏同志说,一下子扩大发行一倍恐怕不行,要经过一定的申请程序。李灏同志详细汇报了当时深圳的情况,反复说明这是解决当前事态的唯一办法,否则局面很难控制。李鹏同意了。李鹏在紧要关头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对解决后面的问题起了关键作用。10日晚上10点后事态平息了,11日下午按时发行了增发的认购券。留下来的问题:一是组织力量,加快查处舞弊人员;二是深刻反省,总结教训,面向今后证券市场的发展,改善我们的工作。
正好当时邹家华副总理在珠海开会,中央委托他来深圳了解情况。我们向他汇报了事情的经过,并提出了我们从中要汲取的教训:一是对全国炒股大军南下深圳的形势缺乏正确的估计,想不到如此火爆。二是对腐败现象产生的可能性虽有估计,但没有想到事情严重到无法遏止的程度。三是发行方法最大的弊病是限时限量又规定了中签率,激发了购买欲望,造成了紧张争购的局面。
这是我一生中经历最震撼的一次事件,也是教训最深刻的一次。不久,中纪委派出了调查组,我在向调查组汇报情况后明确表示:“我作为1992年新股发行的主要决策者,对这次事件负主要责任。”
1992年9月,我去北京出席深圳从美国引进电脑硬驱动器技术的签字仪式,当时任副总理朱同志出席了这次仪式,并会见外宾。在会前我又向他作了简要汇报。朱副总理对我说:你们这次失误是改革探索中发生的问题,主要是吸取教训。后来,中央就“8•10股市”这件事发了全国通报。
事物总是有两面性的,失误的教训使我们变得更聪明起来。以“8•10”为分水岭,股票发行方式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1993年采取无限量发售认购表和与储蓄挂钩的发行方式,实现了深、沪两地50亿新股的顺利发行。此后又采取专项存单的方式发行股票,并开始探讨公开竞价发行。也正是这个“8·10事件”促进了国家证券市场管理体制的初步形成。1992年10月国务院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证券市场宏观管理的通知”,对证券市场的管理体系作了明确分工,实行银行与证券分开,宣告成立国务院证券委员会和中国证券监督管理委员会。不久,国务院又颁布了“股票发行与交易管理暂行条例”,以后,证监会又发布了一系列规定,使中国证券市场逐渐转入了规范化的轨道。
作者|郑良玉 (原深圳市市长,原江西省副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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