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并非一定要是铺张的、大开大合的,“如果你能用逝者热爱的东西跟他做最后一次告别,大概不会留遗憾”。这是茶泉灵觉得工作有价值感的时刻。
文 |陈奕宁
编辑|金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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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业火热
哪怕已经入行6年,茶泉灵依然记得那场特殊的葬礼。
那时她刚考入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以下简称长沙民政)的殡葬专业,得知了一场学长、学姐们策划的告别仪式。
逝者是一位19岁的男孩,热爱踢球,在球场上意外离世。茶泉灵的学长、学姐们,将男孩的灵堂布置成一个微缩的足球场,墙上挂着他的球衣、球鞋,骨灰被安放在球网下。每位来宾都会在足球上签名,他们胸前戴着男孩生前最喜欢的花,一支洁白的马蹄莲。父亲捧着男孩的骨灰入场,推开门的瞬间,场上响起了球赛开局的哨声。一起参与的茶泉灵很想落泪,“会觉得这是比赛的开始,也是生命的结束”。
这个策划跨越近半年,最初是由同样热爱足球的男孩父亲提出的,但母亲排斥与足球有关的一切。男孩的骨灰已经存放了两年,迟迟没有下葬,每隔一段时间,茶泉灵的学长、学姐就会上门给这位母亲做心理调节。慢慢地,母亲开始谈起男孩的过去,展示男孩在足球场上奔跑的照片:小小的身体穿着条纹衫,看起来很开心。
最终,男孩母亲接受了这个策划方案。
从那天起,“殡葬专业”四个字,在茶泉灵心中有了不一样的内涵,她终于理解了课堂上老师强调的“让逝者安息,让生者满意”,以及《殡葬服务学》这本书里,中国现代殡葬职业教育开创者王夫子写的一段话:“由于殡葬服务归根结底是满足生者的心理需求,因而殡葬服务的更重要的对象仍然是生者。”
作为一门“特殊的服务行业”,殡葬此前算冷门专业。2017年,茶泉灵是整个大理市专科提前批里,唯一选择殡葬专业的。但她感觉到,从前两年开始,殡葬专业“慢慢变得有热度了”。
比如,殡葬题材的影视剧多了。电影《人生大事》和《保你平安》里,两个主人公都在殡葬行业里打滚,莫三妹被称为“种星星的人”,魏平安借由墓地推销员的角色完成自我救赎。网剧《三悦有了新工作》,也涉及到殡仪馆的工作日常,在豆瓣获得8.4的高分。
▲图 /《人生大事》
殡葬专业的火热,反馈到尹彦锋身上。他是今年殡葬专业的大一新生,在小红书上晒出录取通知书后,他收获了2万次点赞,近1万条评论。向他咨询专业报考的人多起来,高薪、高就业率、适合社恐,几乎是最常看到的三个形容词。
到了今年6月25日,赶上毕业季,重庆城市管理职业学院教师赵宇在采访中表示:“殡葬专业的就业率基本能达到100%。”“100%就业率”的微博热搜出现了。
其实,报考时的茶泉灵也碰到过类似描述,“网上会提到毕业后有很多单位选择”。她向一位学姐求证,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因此,她放弃了家乡的“烟草栽培与加工技术专业”,选择来到1500公里外的长沙就读。
2012年-2018年,可以称作殡葬专业的“黄金年代”,卢军过去曾任长沙民政殡仪学院院长,那时他几乎不用为就业数据操心,优秀学生在毕业前能收获十几个单位的邀请,去往殡仪馆、公墓和殡葬服务公司等。
康文斌踩在了“黄金年代”的尾巴上。2018年,他从殡葬专业毕业,曾见证过2015届毕业生招聘会时的盛况。学校设置了单独的场馆,专门供殡葬行业的企业进行招聘,数量超过200家,同年,学校这一专业的毕业生仅有300余人。
专业人员的缺口,从2000年开始就已存在。最初,殡葬被认为是纯粹的“体力活”,从业者地位低,没什么学历,由师傅带徒弟的方式传承。最初几届毕业生找工作时,有些殡仪馆馆长会直接说:“我们就是个烧死人的,还要雇大学生干什么?”谈论殡仪文化和服务标准几乎成为一件可笑的事,他们只会跟毕业生们交流“晚饭去哪儿吃”,或是“这瓶酒该怎么喝”。但殡葬专业被行业接纳,并未耗费很长时间。馆长们很快注意到,这些学生和社会上招来的人完全不同,他们掌握更现代的技术,真的把这件事当“服务”来做,逝者家属们也更满意。
卢军觉得:“这个行业,一直缺专业人才。”相关的职业教育从1995年才起步,从业人员可能有几十万,新增需求达上万人。目前,中国有8所高职和中职院校开设了殡葬专业(2023年又新增两所),每年毕业的学生也才接近1000人。
从他们就读于这个专业的第一天起,有关殡葬的一切学习,已经开始。
两个课堂
“我爱你们。虽然很突然,但还是要说一声再见。”
葛尹佳鑫写完了人生的第一封“遗书”。2021年,她考入长沙民政的现代殡葬技术与管理专业,这是《死亡文化学》课上,老师布置的第一次作业。
“请把我的器官捐献给需要的人。”“可能因为想你们会回来看看吧。”“能不能让我班级同学给我办一场葬礼?”她也看到同学们在“遗书”中谈论朋友、家庭,和遗体处置方式。
▲葛尹佳鑫在课堂上写的遗书。图 / 受访者提供
在这门课上,葛尹佳鑫第一次讲述了自己曾经面对的“死亡”。初中时,她的发小因突发脑溢血去世。在葬礼上,她第一次意识到,不久前见过面的闺蜜,昨晚还在为彼此点赞的朋友,随时可能会离去。这件事自此埋在她心里,也是她后来进入殡葬专业的深层原因。
卢军曾连续几年做过殡葬专业学生学习动机的研究。2010年前,有60%的学生因为“好就业”选择这个专业,但2012年之后,就读动机发生显著转变,80%以上的学生填写的理由是:“家人/亲友从事”或“感兴趣”。
葛尹佳鑫就是在父亲的建议下报考了殡葬专业。她的父亲在东北一家殡仪馆工作了近20年。在父亲刚成为司仪那几年,她会听着他练习讲稿直到背熟。对她而言,进入这个专业,似乎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而一旦真正进入这个专业,除了直面死亡,也要学习如何妥帖地处理死亡,大到操作火化机,小到完成炉前的告别仪式。他们会在硅胶的手臂上模拟缝合皮肤,将陶泥覆上头骨模型,捏出轮廓,在彼此的脸上练习化妆。葛尹佳鑫有时候觉得,自己学习的,是美术生、医学生的技能。
▲课堂上的案例分析。图 / 受访者提供
除此之外,《现代殡葬礼仪》是她最喜欢的课程之一。在这门课上,她能策划模拟告别仪式。茶泉灵的课程也是如此,每一年的校内职业技能大赛上,老师都会给出一些参考人物,由学生们策划仪式。茶泉灵为凉山大火中牺牲的消防员们策划了一场追思会,其中有个环节是“母亲朗读写给儿子的一封信”,她在信中写道:“孩子,大火烧在身上的时候,疼吗?妈妈猜想,开始肯定很疼,然后会麻木。”
也有课程难度很高,《民政智能化技术》的笔记上,葛尹佳鑫反复涂抹着“字节”“字符”“程序”,一旁画着满脸问号的小人——这门课的老师以前参与过直升机制造。
卢军在2000年进入殡葬专业,成为设备班的第一批老师,当时距离长沙民政在全国首开殡葬专业仅过去5年。防腐整容的老师来自临床医学,殡仪服务的老师多来自社会学、历史学和民族学,而卢军本科学的是机械制造,研究生读的是软件工程。
卢军将当时的设备班教学称作“三无”:无老师,整个殡葬专业的老师加起来不足十人;无教材,只有操作性的讲义;无设备,学生们实操需要去附近的殡仪馆。卢军到学院的第一项工作,就是编写《火化机原理与操作》。他到全国各地的殡仪馆、火葬场了解操作流程,去火化机生产企业学习设备构造,再将资料一张张编辑起来寄给一线的师傅们看,前后跨越了两年多时间。
殡葬专业的每一门课,几乎都经历了这样的探索过程。2011年以前,殡仪学院一直是独立的二级学院,仅有“现代殡葬技术与管理”一个专业。2018年,长沙民政进入双高校建设计划,将殡葬专业归入民政与社会工作学院下,逐渐发展出“殡葬设备与维护”“陵园服务与管理”“遗体防腐与整容”等专业或方向。
学习之外,还有长达7个月的时间需要学生进入殡葬行业实习。他们会经历在内勤、服务和业务等环节轮岗,接触到公墓管理、火化、遗体接运、殡仪服务、防腐整容等各个工种。
这和课堂上普适性的操作规范很不同:比如,真正留给仪式策划的时间经常不到一天,而不是课堂里的一周;给逝者化妆时,化妆品不是固定的,上海习惯用油彩,而浙江更考究,会直接使用普通的化妆品。给年幼的逝者穿过几次衣服,茶泉灵就发现,为了方便为逝者沐浴和穿脱,师傅往往会建议家属买比平时大一号的尺码。缝合硅胶模具和缝合遗体皮肤也完全不同,前者是厚厚一层,很容易下针,而后者则非常轻薄,皮下还有脂肪,下针力度要轻。
很多学生也是第一次与逝者接触,茶泉灵将其称为“内心的突破”。19岁的冬天,她来到梧州市殡仪馆实习,在医院漆黑的地下车库,接运一具在冰库里放了一个多星期的遗体。推出来的瞬间,遗体表面结了一层霜,她戴的硅胶手套黏在上面,遗体连带手套往下滑了十几公分。她内心咯噔了一下,师傅在一旁却很淡定,他告诉茶泉灵“换副手套就好了”。20分钟后,她接到另一具刚离世的遗体,寒风吹过的手接触到遗体腋下的余温,产生了一种被火灼烧的错觉。当天晚上,她本以为自己会做梦,梦到白天工作的场景,但洗漱后很快就睡着了,“根本没时间害怕,忙碌的工作会让你很快适应环境”。
实习中,社会对于殡葬的误解,几乎是学生们无法回避的。早些年,卢军经历过一个画面:殡仪馆的门口,一位火化工去小卖铺买烟,老板娘让他把钱丢在柜台上,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一根小棍子,把硬币赶到了抽屉里。浙江的一家殡仪服务公司,康文斌和同事们会很默契地只把家属送到小区门口,不会陪同他们进入家门,告别时也不会说“再见”。葛尹佳鑫遇到过司机只愿意送她到距离殡仪馆500米的地方,送到门口也不是不行,“但需要发个红包,讨个彩头”。
最后的体面
毕业后,殡葬专业大部分学生的去处,是殡仪馆、殡葬服务公司和墓园。但因为供需关系的变化,100%就业率,并不是全部的真实。
20年来,近两万名毕业生流入市场,他们替换了殡葬行业的老一辈,拥有更长的工作寿命。殡葬专业的变化,已经率先被毕业生们感知。2019届的詹竹月在实习时就发现,空缺的岗位并不多,很多带编制的岗位不再放出,她毕业当年的招聘会只来了100多家殡葬企业,而一年后葛尹佳鑫参加招聘会,企业数量下降至70家。
詹竹月形容自己是被热搜“骗”进殡葬专业的人。每到志愿填报季,她总能发现“殡葬”与“高薪”挂钩的言论。读到“90后女生殡仪馆上班1600元一天”的新闻时,詹竹月有些愤怒,“这完全就是骗人”。她所接触的招聘信息里,工资基本是“底薪+提成”的形式,底薪在2500元至4000元左右,很多岗位要求从业者具备司仪、插花、防腐、整容等多项技能,也对工作时间做出严格要求,比如“节假日需要值班”“连续32个小时在岗”。
哪怕是在一线担任入殓师的茶泉灵,她的薪资已经属于中上水平,也没有网上流传的那么高。在给网友的回复中,她坦言:“我上2休2,没有法定节假日,有五险,没有一金,包吃包住,月薪在6000-8000元。”遇到紧急情况,她还得回殡仪馆加班。
康文斌也曾连轴转40个小时,由于无法承受长期熬夜,他已经退到二线成为一名后勤。“一线的工资会比我们高2000到3000元,最多的时候,他们加上提成能到一万左右。”但他也补上一句:“但我不羡慕他们,做一线实在是太累了,大概有30%的人最终会选择转行。”
▲茶泉灵的工作日常。图 / 受访者供图
现实的工作也会让他们更深刻地理解,在死亡这扇门的两端,人性复杂——很多人要为人生这最后一件事,花上最多的一笔钱,博一下最后的体面。
茶泉灵接送过一位患癌去世的女士遗体,才28岁,瘦到只剩骨架,手腕细细小小。她丈夫的第一句话是询问送往殡仪馆的费用,红着眼睛说:“我医治她已经花了好多钱,我怕身上的现金不够。”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茶泉灵安慰他:“不会花很多钱,骨灰盒也好,衣服也好,都是可以选择的。”在她工作的殡仪馆,会给遗体提供洗澡、穿衣、化妆的服务,包括给男性刮胡子,给女性修眉毛,甚至剪指甲,一整套流程是870元。便宜的骨灰盒是有瑕疵的产品,售价是50元,寿衣也分很多种,也有200多元的。第二天,茶泉灵在午饭时听同事聊起,这位丈夫最后花了8000块。
康文斌也遇到过一位老太太,她的老伴去世了。虽然家里经济状况非常差,女儿患有精神疾病,老太太依然想花光家里所有的积蓄,为老伴办一场风光的葬礼。“我们知道这已经超出她的承受范围,稍微有点良知的人,都会选择劝阻她。”他和同事一遍遍对她说:“这个钱没必要花,可以留给自己和女儿。”但老太太的态度很坚决,康文斌最终也没能拦住。
每个月,他也会碰上一两个难以沟通的家属,有些子女平时工作忙,陪老人的时间少,在老人突发疾病去世后就会报复性消费,进门直接对他说:“按你们最好的来。”劝说遇到阻力,内向的康文斌都会有一丝后悔:“曾经我以为不需要和太多人打交道,如果再让我选一遍,我可能都不会选这个专业。”面对失控的家属,他需要更多的耐心去沟通,接受他们的痛哭或是歇斯底里的愤怒。
“大操大办还算是轻的”,更难的是和习俗“抗争”。康文斌遇到过家属要求在出殡路上放鞭炮,被拒绝后,差点和他动手打起来。在一家殡仪馆实习时,他参与了八人抬棺。接运车已经开到门口,家属说:“这个方向不对,应该八个人抬着棺,绕村子走完一整圈。”这是一口实木棺材,将近600斤,重重压在他和同事们肩上,时间一长,他们几乎难以喘息。
“这些是不是逝者想要的?”茶泉灵经常会思考这个问题。在课堂上,老师曾告诉他们,葬礼并不只是黑白的,也可以是粉色的。如果一个人喜欢大海,也能布置成蓝色,然后用白色去点缀,撒上一些沙子和贝壳。
2021年,茶泉灵在湖北一家殡仪馆做入殓师,第一次给意外离世的13岁女孩化妆, “寿衣的款式都很老气”,茶泉灵建议女孩父亲买一件女儿喜欢的衣服。下午一点,父亲离开殡仪馆,直到晚上五点,终于找到了合适的。
这是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袜口上带着花边,配了一双黑色的小皮鞋。女孩的嘴唇已经发白,茶泉灵给她涂了偏橘色的口红,在眼部画上亮晶晶的闪片,把头发盘起来,扎了一根粉色的头绳。这位父亲跪在女儿身边,对茶泉灵说了见面后最长的一句话:“我的女儿从来没有化过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好看的一次。”
还有一次,是为一位清瘦的老人举办葬礼。她的短发打理得很整齐,梳子放在头边,断了几个齿,身下是洗得有些褪色的床单,很朴素、常见的花色。她的儿子说,这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梳子和床单。葬礼并非一定要是铺张的、大开大合的,“如果你能用逝者热爱的东西跟他做最后一次告别,大概不会留遗憾。”这是茶泉灵觉得工作有价值感的时刻。
越来越多的逝者家属,也开始接受不同的告别。从音乐教育专业毕业后,孙千越进入吉林市一家新型墓园工作。与她想象中阴森恐怖的氛围不同,整个地下墓园显得宽敞明亮,两侧分别有四间单独的墓室,放置骨灰坛的小格子上雕刻着祥云、龙凤和莲花。最便宜的墓位是2万,位置较好的8万,能放下四代人的家族墓位是60万。
▲孙千越所在的新型墓园。图 / 受访者提供
在那些小小的格子里,有医生、运动员,也有八九岁的小孩,“好像每个人,不管什么年龄,什么职业,都会走到这一步”。孙千越记得,一位家属在墓位里放了一个火影忍者的手办,家属也常给逝去的老人使用年轻时的照片,穿着笔挺的军装,或是梳着麻花辫。
康文斌碰到过一位特殊的客户,女性,三十多岁,打扮精致,问起给谁咨询,她总是支支吾吾的,一会儿说是给家人,一会儿又说是给朋友。来来回回了一两个月,康文斌的许多同事都认识了她。一年后,康文斌接到去接遗体的电话,才发现就是那位女性。这是他从业5年来,第一次遇到为自己咨询后事的年轻人。
爱、死亡与教育
进入殡葬行业后,茶泉灵发觉,自己与父母的关系好像缓和一些了。她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住寄宿学校,与父母称不上有多亲近,最初报考殡葬专业也有一丝“赌气”的成分,想离家远一点。
但刚去殡仪馆实习的第一个月,她目睹了许多年轻人因意外去世,回家路上,主动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问有没有吃饭或是钱够不够花,而是说:“你才刚去,要是在单位过得不习惯,就先回家过年吧。”她那时猛然发觉,自己是幸运的,父母和自己都还健康平安地活着。
频繁聊起工作后,她感到家人对这份工作的态度发生了转变。曾经避讳死亡的奶奶慢慢开始问起她:“那你有没有帮他把衣服穿好呀?”“你有没有给她化妆?”
今年过年回家的时候,茶泉灵和奶奶睡在同一个房间,奶奶说:“我为什么今天要和你说说话,因为你一年也就回来一两次。奶奶不会一辈子陪着你,不知道还能陪你走多长的路。”黑暗中,茶泉灵没有看清奶奶的脸,背过身哭了。死亡上面只盖着一层薄薄的纱,但奶奶就这样平静地把它揭开了。
对于殡葬专业学生来说,死亡教育几乎贯穿于他们的每一堂课。除了《现代殡葬心理学概论》《临终关怀与悲伤辅导》《生命文化学》等与“死亡”“生命”直接关联的课程,这种理念也逐渐引申到机械工程类的课程中。火化机技术课上,卢军会告诉同学们为何要推行火葬,火化前如何通过告别仪式,给逝者家属做一些心理安抚。
死亡教育不应停留在殡葬专业,“正确认识死亡”,是教育最基本的层次,首先就需要开设相关的课程。据教育部2020年底公布的数据,国内已建设《死亡文化与生死教育》《生死学》《死亡的社会学思考》等50余门视频公开课与共享课,北京大学、山东大学、广州大学等多所中国高校都已开设死亡教育课,除了理论知识,也会涉及到写遗书、立遗嘱等课外实践形式。
北京大学《死亡的社会学思考》的授课教师陆杰华甚至觉得:“从大学才开始死亡教育应该是相对有些晚的。”在国外,有些孩子在三四岁时就会阅读有关死亡的读本,了解生物的延续与更替,明白死亡是一件必须要面对的事。
路桂军是清华长庚医院疼痛科的主任医师,他曾策划过一场生前葬礼,来宾们身着深色服装,他则躺在棺材中静静听着每个人的发言。在采访中,路桂军说:“我们要全心全意地接受自己完整的人生,而完整的人生就包括死亡。”这也是卢军所提倡的“体验式教育”:“逐步了解死亡后,才会知道生命的意义,然后去珍惜生命,把它当作一种责任。”
▲葛尹佳鑫去公墓祭拜。图 / 受访者供图
成年人还有一项课程,是学会如何处理死亡以及死亡带来的情绪。“有的中年人四五十岁,他可能对其他事情已经知道很多,但对死亡几乎一无所知。”康文斌经常遇到不会开死亡证明的家属,他们不了解去殡仪馆办理火化的具体流程,很容易被民间收费高昂的丧葬一条龙坑骗。
茶泉灵在网上分享了她从事殡葬业的日志,那里就像一个小小的树洞,经常会有网友分享自己亲人离世的故事。她能感受到,很多人久久无法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我希望有一天能开一家为家属提供心理疏导的咨询室”。而类似的心灵抚慰室已经在北京、重庆等城市出现。“里面布置得很温馨,会有秋千椅、大的毛绒玩具,也会有钢琴、吉他之类的乐器。”葛尹佳鑫说。
同样等待变革的还有殡葬专业教育。2023年,殡仪学院被长沙民政重新列为单独学院后,卢军期待学生们获得更充分的成长。“3年的时间对我们来说太短了,除去半年的顶岗实习和各种通识课,留给职业教育的时间只有一年半左右。”而如果专科升到四年制的本科,一年多的时间内“可以再多开十几门课。”
这样的期许也许不会落空。2022年11月,教育部发布了《关于做好2023年职业教育拟招生专业设置管理工作的通知》,“现代殡葬管理”专业,被列入2022年职业教育本科专业目录的增补清单,隶属公共管理与服务大类、高职本科专业层次,学生毕业后,将获得管理学学士学位。
“可能在未来,殡葬专业能发展出一门独立的学科。”卢军说。那时候,它将无需依赖考古学、历史学、社会学等其他学科,就能对自身展开探索。
(应受访者要求,康文斌、詹竹月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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